烈日在頭頂煌煌照著,撲麵而來的,是黃沙裏一蓬蓬難耐的熱風。人渴了,駱駝也乏了,在這荒茫的戈壁上艱難行進,像是鬼門關上走了一遭。
商隊領頭的緊了緊腰上的束帶,仰起頭看看天,枯黃虯結的胡子在日光下頗顯寂寥。回身吼了一嗓子,“再加把勁,日落之前一定能趕到烏拉城。”
說起烏拉城大家都知道,那是商旅途中的一個歇腳處。原不在行進的路線上,隻是大漠莽莽,尤其是炎夏時節,不尋個地方稍作整頓,當真很難一氣兒到玉門關。所以很多人願意繞道,多趕上二十裏路,到那裏打個尖,喂喂牲口,歇上兩晚再走不遲。
烏拉城裏有家叫騰格裏的客棧,漢人開的店子,掌櫃和跑堂的都操一口金陵洛下音。塞外聽見鄉音分外感覺親,那店主尤其好說話,若是手頭上不方便,少給幾個大錢也是可以的。走單幫的人知恩圖報,常會順道帶些中原的東西作為酬謝。一來二去,大家混了個臉熟。
近天黑好歹進了城,城東頭就是騰格裏。領頭的打發人上前搖鈴,一會兒門開了,裏頭跑出兩個雜役來牽駱駝引路。十來個人站在簷下拿撣子撣塵,這才魚貫入堂內。
屋裏早掌了燈,燭光照著,掌櫃的身影落在牆上,一芒一芒拉得老長。看見人進來,拱手笑道,“趙老板,長遠不見,這一向可好?”
領頭的忙還禮,“勞郎君惦記,很好,很好。”
那掌櫃三十不到模樣,生得一表人才。談吐也非俗,進退有度的聰明人,從不打聽他們做什麽買賣。上來就是清點人頭,撥屋子讓夥房備酒菜。話不多,他們胡天胡地的瞎扯,他隻在櫃後含笑聽著,也不詢問中原的事。仿佛他出了大唐,那些便再不與他相幹了。
一幫子大老爺們兒在廳房裏圍坐下來,咋咋呼呼的怨天熱,怨通關文牒難批辦。趙老板脫身出來,拎著一袋子菱角放到櫃上,“今年的米菱個頭比往年大,就是路上不好帶,戳得駱駝撂蹶子。東西少,給娘子嚐嚐鮮。我下月還要跑一趟,娘子吃得好,我再想法子多帶些。”
掌櫃的唷了聲,滿臉的感激,“多謝多謝,已經夠了。她也就鬧個新鮮,不敢叫她多吃。”
趙老板笑道,“郎君真是仔細人,隻一位夫人好照應。不像我府裏女人多,哪裏還管得上她們吃喝!”想了想又道,“上年途徑這裏,那時娘子有孕在身。如今呢?生的是兒是女?”
“是個男孩。”掌櫃的說起兒子便笑,“要滿周歲了,正學走路呢!”
趙老板打哈哈,“兒子好,將來回中土去,考狀元,做大將軍,光宗耀祖。”
掌櫃應道,“憑他自己的意思吧!我如今也不知中土時局怎麽樣。”
“太子賢廢黜,流放巴州去了。”趙老板搖搖頭,“生在帝王家榮華享盡不假,可是殞命也在旦夕之間。有個那樣強勢的母親,那太子位,豈是輕易坐得的!”
掌櫃的聽了微歎,“存亡隻在一念之間罷了。”
“李賢若能繼位,定是個聖主明君。”趙老板倚著櫃台道,“可惜鎮軍大將軍流放途中墜崖了,北衙如今落到一幫內官手中。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閹人多奸佞,武後如狼似虎,正做了她鏟除逆旅的爪牙。”
掌櫃的垂眼翻案上的賬冊子,燈火照亮他的半邊臉。他淡淡的,對這話題有點心不在焉,隻道,“誰在那個位子上都一樣,北衙原就是替當權者掃清障礙的,鎮軍大將軍坐鎮,未必就能比宦官們做得好。”頓了頓複一笑,“我前幾日得了壇好酒,過會子叫人給您那桌送去。路遠迢迢還特地給內子帶吃食,我心裏過意不去。”
趙老板推辭兩句,到最後便也笑納了。腳夫們長途押運辛苦,草草用了飯便紛紛回屋裏歇息。大堂裏隻剩幾個夥計打掃,也該打烊關門了。掌櫃的收了算盤,身後的簾子一挑,出來個窈窕美人。倚門笑道,“掌櫃的今日多少進賬?”
掌櫃的過去攜她,“當家娘子要來查賬了麽?”
她嗤地一笑,看他鬢角汗水暈洇,抬手給他拭了拭,“這天氣,這樣熱!”
他吹了櫃上燭火,兩口子走出客棧。外頭月光皎潔,他低頭看看她,“溫其呢?先回府了?”
她挽著他,軟糯的嗯了聲,“乳娘先領他回去了,在我跟前隻管鬧,沒見過這麽刁鑽的孩子!”她搖搖他,“莫非你小時候也這樣麽?知道母親這裏要斷奶了,愈發的黏人。”
掌櫃的沒正經起來,“我要是有個這麽美的母親,也要黏著不撒手的。”
她有點臉紅,所幸隱匿在黑暗裏看不見。兩個人並肩沿著夯土路走,今晚的星月出奇的輝煌。她把臉靠在他的肩頭,“才剛又有中原的馬隊麽?不知道長安如今怎麽樣。”
“長安?”他比比天上,“長安也是這片月罷了。暖兒,到漠上三年了,你想家麽?”
她顯得有些悵惘,“想是想的,可是有了你和溫其,我的家就在烏拉城了。這三年來我過得很好,就隻一樣不順心,做什麽老有佃戶想把女兒塞給你?我知道了很不歡喜。”她嘟起嘴,“你記著沒有下回了。再叫我聽說,我可是要撒潑的。”
他停下來把她摟在懷裏,“我何嚐願意這樣!是你自己要掙賢名,倒弄得自己憋屈。再有人尋你求情,不要客氣,直接攆出去就是了。”
她圈著他的腰,把臉靠在他胸口,“我的夫君是我一個人的,不同別人分。”
“我多早晚要你和別人分來著?這樣傻!”他在她頸間溫膩的皮膚上輕撚,貼近她低聲道,“今晚月色好,咱們到城外走走。好容易得著空的,明日有見素替我,也不用早起。”
每對夫妻都有些私房的小秘密,她和容與也有。烏拉城外兩裏地有個盧梭湖,湖水碧藍,牧草豐沛,那是鑲在綠洲裏的明珠,有戈壁灘上難得一見的旖旎景致。說來不好意思,溫其就是在那裏懷上的。他開口要去,她總是免不了扭捏。好歹推脫一番,最後還是妥協。
他們調轉方向出城,城門外早停了一駕馬車。她暗笑他心懷不軌,還是款款登上腳踏。
回想想這三年的塞外歲月,當真是神仙似的日子。她也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了吧!有房有地,有夫有子,連那城宇都是她荷包裏的產業。隻是閑的久了有些百無聊賴,便夫妻聯手開了家客棧。不圖賺錢,權當打發時間用。開始的時候她也在店裏張羅,後來有了孩子,奶孩子、帶孩子,一刻不得歇,就退到簾後去了。
不過這樣的生活她覺得好,他未必滿意。他是空中的雄鷹,生生被她折斷了翅膀,困在這城廓裏。她唯恐委屈他,愈發縱著他,簡直就像對待獨孤溫其一樣。
到了地方,他抱她下車。遠處連綿的祁連山脈在天邊堆疊出幢幢的黑影,襯著這湖水鏡麵一樣澄澈。盧梭湖是個融雪湖,常年溫度都不高。奇怪的是容與總愛在那裏頭洗澡,他說是早年行軍時養成的習慣,冰天雪地裏也敢露天沐浴。她蹲下來劃劃那水,冰冷的,直刺到骨頭上去。回身要找他說話時,他卻已經從另一邊趟水下去了。
她捂著臉,這人倒從來不吝展示他的好身材!明月當空,滿世界灼灼的白。他解開束帶,烏發披散下來。潛水下去,頭發濕透了,緞子般服帖披在背上。她在一方平坦的石頭上坐定,托腮觀賞,美人出浴,果然賞心悅目。
可是這樣的夜色,總叫人心裏發毛。她看著他再次潛下去,這回卻半天沒有浮上來。她慌起來,惶惶瞪著湖麵。靜的,沒有半點漣漪。恐懼無限擴大,像一團棉花堵住了嗓子。她簡直要暈厥,失措的喊,“容與……”
然而沒有回應。
她嚇得魂飛魄散,奔下河灘尖叫,“容與,你在哪裏?”
她的呼聲在廣袤的空間回蕩,盧梭湖寂靜如初。她哭出來,覺得天要塌了。她跑下去,也不管自己懂不懂水性,她要找到他。
突然湖心一陣波動,他向她遊來,邊遊邊道,“上去,怎麽下來了?”
她淚流滿麵,觸到他,在他胳膊上重重掐了一把,“你要嚇死我麽!”
他嘶地吸口氣,“又沒什麽事,平常不也這樣的麽!”
她把他往岸上扯,“我要回去,現在就走!”
他摸不著頭腦,隻好匆匆穿好衣裳隨她上了馬車。返回烏拉城的路上她隻掩麵哭,他忙扔了鞭子過來安慰,“對不住,我一時玩興大,趟得遠了。”
她哭得直打噎,還不能從夢魘裏掙脫出來。死死的抱住他,埋在他的頸窩喃喃,“你答應我,咱們再不去盧梭湖了。我好怕,若你有個閃失,我和溫其怎麽辦?”
他怔了怔,“我知道了,以後再不去了。”好言勸了半天她方好些,他作勢無限惆悵,“怎麽辦,我還想要個女兒呢!”
她聞言立時擦幹眼淚,一把將他推倒在車廂裏。貼身過來上下其手,“要孩子我給你,又不是非要在那裏!”
他竊笑,他這小妻子什麽都好,就是**上放不開。眼下這樣真是百年難得一遇的,看來策略用得很是對路。
他托起她,讓她緩緩坐下來。她仰著天鵝樣的脖子婉轉吟哦,他探手捏住她的下巴,將她勾得俯下身。用力吻她,帶著狂野的氣息。
“記住你今天的話。”他貼著她的唇,“我要,你就給我。”
她婉媚的一嗔,“沒羞沒臊,又說這個做什麽!”
他了悟,不必說,隻需做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