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總有一些人是超乎尋常人想象的,就比如藺夫人。

兒子獲罪下獄,換做別的母親早急斷了肝腸,唯有她是穩如泰山的。手上小木魚篤篤敲著,嘴裏絮絮誦經,眉舒目展,完全跳出了三界外。

尚嬤嬤對她的做法很不滿,平常沒見她少問事,到了這當口裝起佛陀來,端的是矯情可恨!便不是親生的,這二十八年的感情總是有的吧!連她這個乳母都心焦,她好歹是六公子名義上的母親。這些年又母憑子貴享了無數清福,怎麽就不念一點好,還有心思在這裏禮佛?該說她遇事冷靜,還是說她狼心狗肺呢?活得這樣自私,將來且有報應。吃什麽齋,念什麽佛,修什麽功德!人心不善,還指著死後登仙境麽?不叫她下十八層地獄,是閻羅王瞎了眼!

她滿心焦躁的等她一卷經念完,趁她合什參拜的時候小心翼翼的詢問,“夫人是怎麽打算的?”

藺氏不答話,等佛前敬過了三遍酒,方慢吞吞道,“什麽怎麽打算?”

尚嬤嬤真有點錯愕,“葉家告了六公子的事呀!六公子這會子收監了,夫人準備怎麽應對呢?”

她不說話,牽著袖子拿銅剔子撥撥荷葉燈上的燈芯。沉默了半天道,“他收押在皇城內,我一個婦道人家有什麽辦法?叫他別和布暖糾纏他偏不聽,如今我也沒法子,聽天由命吧!所幸沈家還有容冶,他大哥哥官做得不小,總會設法營救他的。”

尚嬤嬤簡直要佩服她的功夫,揣著明白裝糊塗,她是大唐第一高手!叫人家怎麽救?其實成敗隻在她一念之間,隻要她證明六公子不是她親生,那麽和布家大小姐就不存在倫常上的約束。告他犯了《戶婚律》,更是無從談起。可是她這樣狠毒!她狹隘的認為一旦把她的秘密抖出來,她會沒了兒子,沒了家產。

其實她應該相信六公子,他是個重情義的人,絕不會因為沒有血緣就棄她而去。反倒會感激她的養育之恩,更加的仔細侍奉。她為什麽要有這樣的小人之心呢?說她有遠見,真真是活打了嘴!她這一生最大的成功便是建立在養了個好兒子上,若是連根基都毀了,她以為她還守得住這萬年基業麽!

“奴婢看來,這事倒不是太難。”尚嬤嬤氣不過,索性把話挑挑明,“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還是要勞動夫人大駕,您是定盤的星,隻要您一句話就能逆轉乾坤。夫人呐,亂/倫的罪名著實太大。笞六十、徒一年、流千裏……這頂帽子扣下來,六公子這些年的道行就毀了,沈家的榮耀也就到頭了。您不能坐看著這件事情發生啊,總歸想想辦法。老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隻要保得住六公子,夫人日後更是福澤綿長。公子心裏謝您,愈發的孝敬您。”

是嗎?誰能做得了他的主?藺氏背轉過身去,天底下沒有不想親娘的兒子。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就算還留在她身邊,心思也是兩樣的了,她仍舊竹籃打水一場空。有時候婦人之仁很不可取,念舊情固然落個好名聲,但是接下來且有一杯苦酒喝喝的。她不能把自己逼到絕境,萬一人財兩空,她下半輩子沒了依托,到時候向誰去訴苦?

她開始厭惡尚嬤嬤,跟了她三十多年,知道的事多了,倒在她麵前倚老賣老起來。她冷淡的望她一眼,“你這算是心疼你那奶兒子,倒忘了正頭主子是誰了?你是我藺家帶來的陪房,不是他獨孤家的家奴。怎麽不在我這一頭,反倒替別人長威風?你受了他獨孤氏多少好處,竟連我也敢教訓?”

尚嬤嬤心裏雖不情願,但主仆的名頭在那裏,也不好多作辯駁。隻得欠身納福道句不敢,“奴婢一門心思替夫人打算,夫人萬萬別誤會了奴婢。”

藺氏斜眼一哼,“若要我別誤會,還是多幹活少說話。有些東西爛在肚子裏頭,對大家都有好處。我的脾氣你知道,想辦的事,十頭牛都拉不回來。不想辦的,任你說破天去,還是做無用功。我勸你別操那份閑心了,有我一口飯吃,自然短不了你的。你若是打定了主意同我唱反調,那我可要對不住你了。你也有了年紀,不如回你老家種地去吧!”

這是何等的冷情冷性!她寧願毀了這個兒子,都不肯把她的秘密公諸於眾。也是的,逆倫畢竟不是貪贓枉法,不會抄家充公。府裏如今家私巨萬,單憑那些庫存的錢糧,也夠她錦衣玉食享受到死的了。她不稀罕兒子,沒有兒子也可以活得很滋潤。尚嬤嬤一口氣泄到了腳後跟,指望她全然指望不上,要緊的時候隻有自己上堂作證。藺氏舍得拋下六公子不問生死,她這個做乳娘的卻不忍心。孩子吃過她一口奶,說起來比和那蛇蠍毒婦更親近。她不能眼巴巴看著他獲罪,她要想法子救他。

外麵人奔走求告,牢裏的兩個人倒很安穩。

刑部的牢獄也分三六九等,公親有天字號的單間,裏頭床榻桌椅皆全。衙內的守軍因著早從南衙十六衛換成了北衙飛騎,容與進了號子,享受的待遇要比一般人高出許多。但是這種有章有程的地方男女分開關押,連麵都見不上。不如臨時的牢房,木樁子一分隔,左邊女人右邊男人,並沒有太多避諱。

容與唯恐布暖害怕,特要求往那下等典獄裏去。兩個人就近羈押,探過手就能夠著對方。

“還好麽?”他覷著她,“害不害怕?”

她和他十指交握,“有你在,我不怕。”

他會心一笑,“好丫頭,這才是我沈容與的女人!臨危不懼,有勇有謀。”

她融融笑起來,“勇倒是有,謀麽,愧不敢當。”又四下打量,每個木柵裏都有人。那些囚犯滿臉悲苦,或靠或躺,幾乎沒有交談的。她壓下聲來,“有生之年能同你一道下獄,想想真是極難得的。”

他哭笑不得,“這樣好麽?叫你受委屈,我於心不忍。”

“我喜歡的,快樂同你分享,痛苦也和你一起承擔。隻要度過這個難關,往後就再也拆分不開了。”她的臉上沒有憂愁,笑得像朵花一樣。因為她不是獨自一人麵對,有他並肩站著,她心裏是踏實的。他是個萬事都有把握的人,似乎天底下沒有什麽能令他苦惱。知閑娘兩個有這舉動,他事先一定早料到了吧!既然有了準備,就不會坐以待斃。她相信他,他這樣睿智,絕不能讓自己落進窘境裏。

他五指稍稍用了些力道握緊她,“明天的會審你不必多說什麽,一切有我。隻是這案子結了,後頭接下去還有公務上的紕漏要清算,我一時是回不去的。”他歎了口氣,“別人都怨功名難取,殊不知想卸下頂上烏紗,反而更加不易。”

她聽他這麽說,重又變得憂心忡忡,“兩下裏夾攻,我怕你抵擋不住。”

他的拇指在她虎口那一方皮膚上揉撚,垂著眼睫道,“我是不礙的,隻要你穩妥了,我還愁放不開手腳麽?你安心等我,或者要些時候,但不會很久的。等我辦妥了便來接你,咱們拋開這長安繁華,到屬於你我的世外桃源去。”

她麵有難色,“你會回來的,是不是?你不會丟下我的,是不是?”

他知道她惟怕這個,怕孤單,怕被遺棄。可是他怎麽舍得!他探手撫撫她的頰,“你放心,我會活著,活著就一定來找你。”

她感到莫名恐慌,“你別這麽說,我有些怕。”

“別怕,他們常說我神通廣大,這點子小坎坷算不得什麽。上次陪老夫人到寺裏還原,主持替我卜了卦,說我有八十歲的壽元,會長長久久的活下去。”他把肩膀挨過木柵,“來靠著我。”

她順從的倚過去,隻能觸到他肩頭一點點。說不清是種什麽樣的感覺,放佛悲淒而辛酸,但是仍然幸福。

“你遇見我是個錯誤。”她低語,“我把你害成這樣……”

他安撫她,“究竟是誰害了誰呢?沒有我,也許你早就嫁給藍笙了。他會對你很好,日子也是安穩的,不會像現在這樣跟我下牢房。”

跳動的火把不甚亮,照得四圍影影綽綽。她在蒙蒙的光影裏安然笑著,非常知足。誰都不要去攬責,現在說那些都已經晚了,晚了。

“明天會怎麽樣呢?”她側過臉,把尖尖的下巴抵在他肩峰,“你說明天會有分曉,到底是什麽?”

他的眼睛深邃,茫茫看著屋頂的時候也是一幅畫。他說,“我在等,我等我母親。”

她不解,“你是等獨孤夫人還是外祖母?”

他晦澀看她一眼,“我隻有一位母親,我想知道她的愛子之心有多少。她膝下艱難,我要離開中原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若是她拿我當親骨肉,隻要她願意,我會帶她一道走。”

有時候被迫切需要的僅是一種態度,做母親的沒有不愛孩子的,隻要有幫助,願意盡一切努力。他不缺乏後路,但他仍舊想證明。他實在是很失落,不論長到多大,對母親總有種天生的依戀。他希望他的母親和別人的母親一樣,即便很多時候不近人情也是為他好,而不是包涵了別的目的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