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宴的正日子,這天一早下了場豪雨。伴著電閃雷鳴,瓢潑的雨勢把長安城洗刷了個幹淨。等雨停了,青石板的路麵瀝瀝泛出光來,枝頭的綠葉愈發鮮亮了,對比映襯著,顯出一種漂亮的煥然一新的氣象。

藺夫人原先還愁,都說設宴逢著雨,就說明這戶人家小氣,不是真心款待人。這樣的名聲可了得!她站在滴水下看了好久,看著看著,看出了別樣傷感的情緒。寡婦當家不容易,才進府時的情景曆曆在目,隻一個轉身,如今都五十了。這三十年已然是最豐富的人生,什麽苦都吃過,什麽福都享過了,倒也很是知足。

她其實是個極平常的女人,因為出身不高,嫁得高官,仍舊是個妾。一個女人,在另一個出身高貴目空一切的女人手底下討生活,沒有價值,還要搶別人的丈夫,所以偏房常被人描摹得十惡不赦。那時候的嫡夫人對她是不聞不問的,但往下放東西,常有人缺斤少兩的克扣。她熬不過,去理論,還被仆婦用藤條抽打過。

她籠著袖子苦笑一番,她這大半輩子,足可以擬成一個唱段,唱上三兩個時辰。

這種家大業大的人家,自己沒指望了,隻有靠兒子。她嫁進沈家,兩年後才懷身子。那時候嫡夫人正病重,對園裏各婢妾也疏於防範,容與可說是趁亂得來的。他是老天爺派來幫她的,虧得有了他,才讓她在嫡夫人死後脫穎而出。三個側室,隻有她生的是兒子。她雖是妾,好歹是良籍,另兩個是婢女開臉的,終身都是賤籍。大唐良賤不通婚,這也是一個可以善加利用的條件。在沈老爺不願續弦的情況下,她被扶正便順理成章。

然後的日子否極泰來,她才知道做當家的嫡妻有這樣多的好處。真正的揚眉吐氣,以往和她過不去的或攆或賣都發落幹淨了,沈家就是她一個人的舞台。接下來便是鍛造這個兒子,她當然也會心疼,但是她要更高的榮耀。她要自己的兒子比嫡妻生的容冶強,因為容冶可以受祖蔭,容與不可以,所以他必須靠自己。幸而她成功了,她的兒子,大唐的棟梁。堂堂的鎮軍大將軍,帝王親兵領頭的北衙大都督,誰還敢瞧不起她半分?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容與有今天是她這個做母親的功勞。她在丈夫手裏沒能掙到一個誥命的銜兒,兒子卻彌補了這個缺憾。她現在就要盡情享受,要風光的,用最大的排場來為自己慶生。別人六十方做大壽,她偏要和別人不同。隻要願意,別說五十,就算以後年年做,她也有這資本鋪張。

她看著天上收盡最後一滴雨,太陽出來了,破雲照下來的光柱亮得刺眼。她抬起手遮在眉上,海棠甬道那頭走過來一個人。醬紅的常服,頂上束著粱冠。鮮紅的綬帶垂在胸前,稱著身後瀟瀟藍天,這樣不容小覷的威儀。那是她的兒子!

“母親往前院去吧,賓客們快來了。”容與屈起手臂讓她搭著,一步步引下台階來。

她籲了口氣,“我隻當雨不會停的,叫人走在雨裏,怪不好意思的。”

容與逢迎道,“哪能呢!快入夏了,陣頭雨,沒有下一天的道理。水是福澤,母親今兒生辰,來給母親送彩頭來了。”

藺氏笑起來,“你愈發會說話了,還知道哄母親高興。”

他臉上依舊淡淡的,母子兩個走在一起,半晌才道,“母親,兒子有個想頭。”

藺氏抬起眼,“你說。”

“知閑這趟萬萬要打發回去。”他皺著眉頭道,“這樣下去要耽誤她的,我於心不忍。她先頭做的傻事我都不計較,總歸是兄妹一場,我也有對不起她的地方。眼下她母親來了,這是個好契機。就讓她跟她母親回去,咱們備了厚禮送她,隻別叫她吃虧。”

他是機靈的人,多少覺察出了些才會這樣說。藺氏搖了搖頭,“你想得太簡單,你姨姨那個人不是三言兩語可敷衍的。話說到這份上我也不瞞你,昨兒她們娘倆來找過我。意思明白得很,還是要你娶她。你說怎麽辦?”

他轉過臉一哂,“不能夠了。”

“我也這麽和她們說的,可知閑是個死心眼子,斷然不肯鬆手的。你和暖兒的事她都告訴她母親了,她母親抓了把柄,把狠話撂在我跟前,你不娶知閑就要告發你。”藺氏直視前方,眼睛裏有嘲訕的光,“竟威脅起我來!好在暖兒下月就完婚了,隻要她和藍笙一拜堂,憑她藺阿慆怎麽使手段,不能撼動咱們分毫。”她在他手上用力一摁,“六郎,母親為你的親事熬得頭都白了。如今名也有了,利也有了,偏這婚姻大事拍板不下來。你究竟要什麽樣的?長安城裏這麽多大家閨秀緊著你挑,還愁挑不出一個來?你若依舊喜歡布暖這樣的,我請媒人照著這模樣的去找,成不成?”

這世上隻有一個布暖,就算找個皮囊相象的,別的呢?何況他看重的不是她的外表,這份情和別人不同,他們愛得苦,越苦越懂得珍惜。就算尋個天仙來放在他麵前,他連看都不會看一眼。

他心裏計較的事不願同他母親說,已然穿過垂花門到了正園裏,一群仆婢迎上來接應。老夫人沒了閑暇來追問了,他便脫身出來。園裏漸漸熱鬧,鼓樂喧天。大門上管家管事高唱著,把來客的賀禮一一報備登帳。他回身看看,甬道兩腋的木戟架上都貼了巨大的壽。紅底金字,在日頭底下耀出晃眼的光。

該去門上迎人了,他撩起袍子往外去。盤算著布暖差不多快到了吧!他近來越加小家子氣了,臉上威嚴,心裏卻隻盼著和她朝朝暮暮。大約每個墜入情網的人都這樣,他畢竟沒什麽特別的。無情無思的時候足夠強大,一旦愛上一個人,很多根本的東西就變了。

迎來送往的事他駕輕就熟,是多年來官場上曆練出來的。這個公卿,那個閣老,一時春暉坊裏車馬絡繹,往來不絕。

這裏正和人寒暄著,瞿管家卻衝著來人看直了眼。伸著手指頭比劃著,“六公子,你快瞧!”

容與回頭,乍看之下唬了一跳。馬背上下來個人,三十出頭年紀。穿著月白襴袍,戴展角襆頭。立在台階下,背著手朝他看過來,同樣一副探究的神態——天底下有和他這樣神似的人!眉眼身條臉架子已有八分相像,若說區別,不過一個年長文氣些,一個年輕雷利些。

那大概就是雲中刺史吧!容與站定了打量,開始隻當是人家看錯了,沒想到當真這麽像。仿佛在照鏡子,讓人心裏悚然。

但震驚歸震驚,禮數還是不能廢的。他抱拳迎上去,“閣下是雲中新任使君麽?大駕光臨,寒舍蓬蓽生輝啊!”

那刺史堪堪回過神來,看樣子同樣的吃驚不小,忙打拱作揖道,“某正是雲中獨孤如夷,久聞上將軍大名,今日方來拜會,望乞將軍恕罪。”他給身後隨侍的小廝比個手勢叫上禮,自己同容與笑道,“一點意思不成敬意,請上將軍笑納。”

門裏管事高聲嚎起來,“雲中獨孤刺史,貢緞六匹,禮金千貫……”

容與遲疑一笑,“叫使君破費了,容與這裏謝過。”朝裏引了引道,“使君裏麵請,容後在下得了閑,來尋使君說話。實在是……”他想說什麽,終究咽下了。隻是心下狐疑,這世上能像得這樣的當真不多。一個在長安,一個在雲中,八竿子打不著的,也不會是親戚。他隱隱總覺事有蹊蹺,獨孤家多年前因獨孤懷恩謀逆獲罪,全家老小皆驅逐出京遣返雲中。今年天皇才憶起這門親來,瞧著著元貞皇後的麵子重又啟用。若不是這獨孤如夷進京謝封,恐怕他永遠不知道,在大唐某一處,會有個和他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人存在著。

獨孤如夷接了他的話柄道,“實在是因為你我太像了。”他不由靠近些,對麵的臉愈發棱角分明。他仰起唇,“這趟長安之旅不虛此行,看來是有必要詳談的。”

底下小廝來引路,獨孤如夷跟隨著飄然進了園子。容與抬眼恰見賀蘭伽曾,才要張嘴,他搶先一步道,“上將軍莫吩咐,卑下知道該怎麽做。”

容與頷首,又道,“雲中也要跑一趟,務必查清楚。”

賀蘭伽曾受命去了,他靠著抱柱有點惶惶然起來。腦子裏亂成了麻,一味思量著到底是怎麽回事。但凡眼見的人都覺得驚詫,這不正常。兩個不相幹的人有三分像也許是巧合,但站在一起分不出伯仲來的,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一件事。

客人仍舊往來穿行,他強打起精神來應付。隔了陣子有輛小巧的馬車停在門前,他凝眸看,冬夫人先下了輦,又探出手去牽裏麵的人。白鳥裙半幅裙裾飄出車門,輕得像一片雲。

他靜靜等待,她踩著腳踏下來。精致的麵孔隱匿在皂紗後麵,那娉婷的身形是熟悉的。場麵上她是冬家女兒,不好和布家牽扯,因此要和冬家表姐同行。他見著她,心倒放下來了,隻是有很多話迫不及待要和她說。

她提著裙角上台階,盈盈向他一拜。他趁著冬夫人登壽禮的當口低聲道,“你往竹枝館等我,我過會子去找你。”

皂紗後的眼睛像曜石,浸在了水裏,上麵有層浮光。她好像有點羞澀,也不應他,扭身便邁進了門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