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得很,眼睛總往他那邊瞟,抓都抓不牢。她無奈的意識到,原來自己果然自製力薄弱。有個如花美人在身邊,她就暈頭轉向摸不著北了。
不知是不是錯覺,越看越覺得他臉上的笑容在擴大。她傻愣愣的又打量兩眼,實在是可疑,淘米有什麽可笑的?人家都說君子遠庖廚,沒見過洗手作羹湯的男人有他這麽快樂的。
“我臉上有東西麽?”他垂著眼突然說。
她嚇了一跳,大大的不好意思起來。視線東飄西飄的,想了想道,“你那米打算洗多久?我看都快泡爛了,還不下鍋麽?”
他一怔,複看看淘米水,米湯似的泛白。他倒有點訕訕的,雖然明知道她是在偷看他,不過經她這麽一說,自己還是鬆了底氣——下鍋麽,他不太確定能做得好,盡力而為吧!
在院裏點個風爐難不倒他,隻是多少米放多少水,這個拿捏不準。他舉著鍋蓋躊躇半晌,大概齊的兌上便上爐子。回頭看看她,她拎著蔑簍站起來,學他的樣子把提桶和井繩放下去,想是準備洗菜。他怕她提不動,忙上去接手。她卻固執的要嚐試,可是桶把子才出水麵,她就漲紅了臉。
“舅舅……”她轉過頭來糯聲叫。
這一聲喊進他靈魂深處去,他心裏嗵嗵直跳,勉力定了神道,“怎麽?不是不要我幫麽!”
她嘟起嘴,“我沒想到這麽沉。”
“不聽老人言!”他伸手去接繩子,有意無意的握上她纖細的指。她顫了顫,臉越發紅了。
她捏著拳頭收回來,隻道,“舅舅不老,正是花樣年華。”說完自己也覺得矯情,像是為了緩解局麵沒話找話。但是再一細想,似乎更加尷尬了。
他把水倒進木盆裏,轉回身來欺近她,“舅舅真是花樣年華麽?你在拿我打趣?”
他雖質疑,臉上全然沒有生氣的表情。隻那麽靜靜的凝視她,她有些暈淘淘的,迎上他的目光,一時竟恍惚——就像某一時某一刻你正做著什麽,突然感覺這個場景很久以前經曆過。記不起來確切的時間和環境,但的確是太熟悉,熟悉得令人恐懼。也許是過忘川的時候沒把孟婆湯點滴不剩的喝完,上輩子的記憶還殘存了一小部分。但是……真的是上輩子的嗎?
“舅舅……”她喃喃。
他說,“你以前叫我容與的,你忘了?”
他的眼像深潭裏卷起的水流,簡直要把她吸進漩渦的最深處。她帶著驚愕的幹笑,“我以前直呼舅舅名諱?太大逆不道了。”
他一向不懂得賣弄曖昧,辦起事來涇渭分明,現在瞧著是不成的了。再這麽一板一眼下去,到死都不能勾起她的眷戀來。沒有太多時間可以蹉跎,要確保他卸職後她願意跟他天涯海角。她若不情願,他能強迫她麽?到時候還來個強搶民女不成?
他唇角笑靨加深,“我喜歡你這樣稱呼我,咱們原就是最親近的人。這世上除了你父母,你隻有我,可記得麽?”
她小鹿亂撞起來,這話聽著怎麽這樣叫人發酥呢?她惶惶的,這麽個美人舅舅和她說些奇怪的話,她抵抗力又不強,很容易中邪的。她看著那張無懈可擊的臉,結結巴巴道,“以前的事……以前的事我都忘了……”
“忘了不要緊。”他抬起手撫她的臉頰,嘴裏嗡噥著,“咱們從頭開始,我會讓你記起來的。”
他的指腹移到她的下頜,慢慢滑過來,在她飽滿的唇上摩挲。
他們是契合的,身體仿佛自有記憶。他的碰觸不會使她反感,反而尋到一個更好的角度貼合他的手掌。她開始懷疑,常在半醒半睡時分見到的人是他……
明明知道不可以的,但不想拒絕。她以為他會吻她,誰知他卻抽身去看爐子上的飯。這下子她真的窘到瘋了,捂著臉像剛從水裏撈出來的一樣發糊塗——她在想什麽?因為他長得美,滿足了她對異性最全麵的想象嗎?
她快要被自己嚇哭了,她是禽獸啊!滿腦子亂七八糟的念頭,她要反省。要是被他識破了,自己以後怎麽做人呢?幸好他沒再看她,因為他的飯燒焦了。
焦得好!焦得正是時候!她竊喜不已,總算逃過一劫。後麵還是規矩些,他若是覺得受了褻瀆,一狀告到她母親那裏去,她可真是死定了。
飯做得怎麽樣她沒去看,他說焦了一圈,橫豎挖中間的還是能吃的,大不了伴些糊味兒。接下來該炒菜了,他得出個經驗來,風爐不好掌握火候,還是土灶靠得住一點。
這實在是好玩,孩子過家家似的。她不會上灶,添添柴火還是可以的。她坐在木頭疙瘩做成的小凳上,看他圍著圍裙站在灶台前揮舞家夥什。幾片菠菜粘在蔑簍底,怎麽抖也抖不下來。他別手別腳的樣子笑得她肚子痛,抄起鏟子來像揮刀,把鍋底跺得篤篤響。她在灶後聽得心驚肉跳,探出頭說,“舅舅你輕些,鍋子破了就吃不成了。”
他倒不泄氣,不過對她的要求漸高,“火別燒那麽旺,平穩些。”
她哦了聲,忙不迭拿通條把炭敲敲碎,捅到出灰的那一層去,“這樣行麽?都快滅了……”
他曆來睿智的臉上出現了呆滯的神情,“滅了燒不熟的!”
她趕緊又往鍋膛裏添柴,邊添邊道,“那我再燒得旺旺的。”
他嗤地一笑,“仔細了,燒焦了沒下酒菜,我中午就要吃你了。”
她心裏直打鼓,這話聽著怎麽這樣不正經呢?難道舅舅是在調戲她嗎?麵前的火光灸紅了她的臉,她惱羞成怒,“我不管了,你真難伺候!”
他噯了聲,見她起身要走忙去拉她,“怎麽惱了?生舅舅氣的麽?”
她作目空一切狀,“你都要吃我了,我還在這裏白白等著?”
他站在她跟前,低頭看著她,輕聲道,“那我自覺自願讓你吃,成不成?”
近乎耳語,根本已經超出她能承受的範圍。她羞得連脖子都紅了,為什麽會引發這麽甜蜜的感觸?門外的日影越過檻,投下一個菱形的光棱。頭頂一排鉤子上掛著四五個篾籮,在風裏錯落搖曳。他的臉從底下看上去更俊秀了,這樣春日遲遲的時節,人心都是柔軟的。
她花了極大的力氣讓自己清醒,總算延捱到飯菜上桌。她坐在席墊上,麵對眼前顏色難辨的東西,有點無從下筷。
容與的神情比較複雜,“看來我不是做廚子的料。”
她也這樣覺得,菠菜是黃的、茄子是黑的、雞湯是腥的……她嘴角抽搐著,不得不擱下筷子,“我早飯吃得多,到現在都還沒餓……”她嗬嗬的笑,“奇怪啊,怎麽一點都不餓呢……”
他歎了口氣,做飯嘛,最享受的是這個過程。既然過程有了,能不能吃是後話。他隻好到碗櫃裏端那些正經酒樓送來的酒菜,幸虧他未雨綢繆,否則要連累她餓肚子了。
他把碟盞往她麵前推推,水晶腰肚四色拚盤,都是她愛的菜色,“現在呢?餓不餓?”
她果然去摸筷子,靦臉道,“既然這樣,我就勉強吃一點吧!不過也吃不了多少,權當給舅舅一個麵子。”
他悵然的想,她當真回到那時在煙波樓時的性情了。剔透直爽的脾氣,帶些貧嘴和小聰明,愈發可愛得如珠如寶。前塵往事是真的想不起來,還是潛意識裏不願想起呢?他給她造成太多的傷害,也許她骨子裏奇恨他,也許保持眼下這種狀態才是最好的。他也不確定了,腦子裏囑咐自己急進不得,但心是一個獨立的個體,無一刻不在叫囂著要貼近她。如果可以,最好穿透她的胸腔,讓自己長期進駐進去。
如此的兩難!他去捏那酒壺的把兒,豈知比她晚了一步。她正說“我給舅舅斟酒”,他的手堪堪已經覆在她手背上。
兩個人俱是一怔,他卻不想移開,反而抓得更緊,仿佛一鬆手她就飛了。
她垂著眼道,“舅舅,你告訴我以前的事好麽?我明明有一點印象,但是怎麽都想不起來了。”
他掣回手搖搖頭,“以前的忘了就忘了,現在重新開始也不晚。”
“但是我怕錯過什麽。”她惘惘的說,仍舊起身給他把酒杯斟滿,“有些事,錯過了就不完整了。我母親總在回避,父親也諱莫如深。我知道一定有什麽是他們不希望我記起的……”
她突然灼灼盯著他,她不敢往那上頭想。可是規矩體統在那裏,沒有一個做舅舅的會攥著外甥女的手不放。他傳遞給她的信息令她費解,他們之間縈繞的是一種模糊的隱晦的氣氛。會是她想象的那樣麽?她希望他能透露些,然而他並沒有意願談起。重新開始……這個詞頗值得好好斟酌,更讓她確信,喪失記憶不是表麵上的這麽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