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苦笑著點頭,“好!你逼得我好!你隻知沒了孩子你活不成,竟不知我沒了你也活不成麽?”他用力捏她的手腕,“你口口聲聲叫我舅舅,誰準你這麽叫的?愛給你,人給你,如今管我叫舅舅?你聽好,他既是我的孩子,我也有權處置他。你求什麽?隻有你愛他,我何嚐不在盼著他!可是我要替你的身子考慮,對我來說,沒有什麽比你更重要,你難道不能理解我一片苦心麽?”
說得真感人!她寡淡的勾起唇角,先騙她把孩子打掉,然後會像對待一個棄子一樣的處置她。她還能相信什麽?枕邊人口蜜腹劍,這世上沒有什麽值得她留戀的了。她抱起胳膊,溫暖如春的屋子裏,她卻感到蝕骨的寒冷。人情這樣涼薄,她不能像個妻子那麽乞求他,便做小伏低的回到原先的位置。她做回布暖,做回他的外甥女。他可以撇開他們的愛,就瞧著這些年的甥舅情義,總不忍心把她送上絕路。
但似乎並不奏效。
他把她拖到桌前,指著那碗藥,“喝了它!”
她不知道他是如此可怕的人,對待沒有價值的東西可以這樣殘忍。最親近的人,一旦反目比陌生人更惡劣。她覺得自己已經山窮水盡,他嘴上說愛她,愛她卻要她喝掉這碗紅花。
這逼仄的處境,她孤苦伶仃無處求告。從沒有這麽後悔過,後悔愛上他,後悔醉襟湖上那一夜。他是在報複她麽?報複她毀了他安定的生活,毀了他錦繡的前程?她早該看出他是怎樣狠毒的人,她曾經唾棄宋小姐,曾經對她的遭遇冷眼旁觀。如今好了,現世現報,自己的結局比她苦厄一萬倍!
外麵炮竹聲連成片,別人除舊迎新吃團圓飯,擺在她麵前的卻是滿滿的一碗墮胎藥。她吃吃笑起來,多淒涼,她的人生簡直就是一場華麗的鬧劇。到了現在,這鬧劇該散場了。也許最終能迎來平靜,有個圓潤的收梢,想想倒也不算壞。
她歎了口氣,仿佛把長久以來的鬱結都吐了出來。她走過去,往藥碗上方探。花梨桌桌沿的浮雕壓在大腿根上,那濃濃的藥汁像一麵烏黑的江心鏡,倒映出她迷蒙的眼和蒼白的臉。她調過視線,停留在他唇上,“我隻問你一句,你當真要我喝麽?”
他迫切的點頭,“暖兒,這是為你好。你說過相信我,咱們以後還有幾十年,可以再生的。這個……著實是沒法子了。”
她把先前聽來的對話捋順了,再從頭至尾想想,不是要她出麵對質麽?懷著身孕,怎麽對質?所以他慌了手腳,編出個死胎的借口來,料理了孩子,以備不時之需。她最終一敗塗地,罷了,還有什麽放不下?
她蜷起左手,指甲刮過絨布麵,刮起了倒毛,留下五道鮮明的痕跡,像獸的爪印。她在杌子上坐下來,伸出雙手去捧那瓷碗。碗裏的藥激起了漣漪,感覺似有千金重。若是砸了又待如何?不中用,去了一碗,自然還有第二碗。他不願叫她活,她也生無可戀,就這樣罷!
她直著嗓子把藥灌下去,幾次苦得打噎,隻是橫了心,一口一口都喝盡了。他站在那裏,垂著雙手,看上去形容憔悴。為什麽呢?他達到了目的,不是應該歡欣雀躍的嗎?她再握不住那碗,咣的一聲落在青磚上,頃刻間粉身碎骨。
他上來扶她,她沒有再推開他。低頭看那滿地殘骸,輕聲道,“碎了……都碎了……”
他胸口驟痛,顫抖著把她抱進懷裏。吻她的發,“都會好起來的,相信我,會好起來的。”
她躺回胡床上,闔上眼。再也不想見到他,愛情隨那碗藥流失得幹幹淨淨。她奇異的平靜下來,一切都看透了,生死相許,不過如此!現如今唯有等待,等待孩子從她身體上剝離。她不知道是怎樣疼痛的過程,但預先演繹過了死亡。把手覆在肚子上,沒有眼淚,無聲無息,就那麽安靜下去,跌進無邊的黑暗裏。
他守在她床沿,把她冰冷的手合在掌心。身後是忙碌的仆婦,打熱水,準備墊子和換洗衣裳。外麵焚起了香,他聽見喃喃的誦經聲。的確需要庇佑,他頭一次這樣虔誠的在心裏念佛號。她一腳邁進了苦海,隻要挺過去,明天依舊是可以期盼的。她恨他他知道,他惶恐至極,盡量往好處想——她這麽愛他,這點挫折是暫時的,最終還是會原諒他。等她冷靜下來就會理解,他沒有選擇的餘地。他做這個決定是在救她的命,她不應該埋怨他。
見素的預期分毫不差,半個時辰後果然發作了。她疼得滿床打滾,他在邊上喪魂落魄,隻恨自己不能替她分擔。他真的束手無策,唯有眼睜睜看著。
他無助到了極點,居然像個女人,有流不完的眼淚。他想去夠她,她血紅著眼狠狠瞪著他,獸一樣的嘶吼,叫他滾。他突然恐懼,不敢去觸怒她。仆婦們上去鉗製她的手腳,見素在邊上喊,“血出不來,壓她肚子!”
他抖得篩糠似的,什麽都做不了。腦子停下了,心也裂開了……他下不去那手。他愛的人,他對美好的所有向往和寄托,在那裏遭受煉獄一般的痛苦。都是他造的孽,她那麽疼,他怎麽能夠雪上加霜!
見素發躁,大步過來一把推開他,嘴裏說著,“病不避醫,娘子,在下唐突了。”上手就去按她小腹。
布暖躲不開,痛得背過氣去。牙齦咬出了血,滿嘴的鐵鏽味兒。她想她真的要死了,死在這庸醫手上……她的意識漸漸模糊,卻仍轉過臉尋他——好恨!她就是死,也是個屈死鬼!
到了崩潰的臨界點,倏地一鬆懈,感覺周身暖和起來。然後兩條腿落進溫熱的**裏,她心裏明白結束了。她的孩子沒了,人生就此打住了。
那麽多的血噴湧而出,迅速滲透過了她雪白的襦裙。永無止境的流,轉眼染紅了褥子。她浸泡在血泊中,臉色灰敗。他方才回過神,跌跌撞撞奔過來。趔趄著絆在腳踏上,險些栽倒。
情況比預想中的壞得多,因為血瘀超過三天了,先頭破宮的血是紅的,到後來便發黑。她仰在那裏隻有出氣沒有進氣,連見素都著了慌。給她塞參片,她牙關緊閉,怎麽都張不開她的嘴。忙又給她針灸、熏艾條,起色也不大。
容與見狀瘋了似的,顧不得滿床血汙,爬上去把她抱在懷裏。一頭渡氣一頭喚她,“暖、暖……你醒醒,不要丟下我……”到最後已經泣不成聲,他實在承受不住,覺得自己死了一大半。這是什麽樣的人生!滅頂的災難接踵而來,鐵打的人也要被摧毀。
仆婦們都驚呆了,一個個怔在那裏。這個大年三十是血腥恐怖的,惶駭變得碩大無朋,也許過會兒就要準備喪儀。人人都像落湯雞,急出了汗,伶仃站著,轉瞬又發冷。有人甚至在考慮地龍要不要繼續加熱,因為氣溫過高,樣樣東西變質都會加快……
見素從外麵跑進來,手裏端著急火煎成的老參湯,一迭聲道,“撬開她的嘴!快快!”
容與隻好去捏她的頜骨,好不容易啟開一絲,見素便一勺接著一勺往裏灌湯藥。嘴裏喃喃著,“不過是驚厥,我倒不信治不了!還不給我還魂!”
折騰半晌,她當真悠悠醒轉過來。眾人都念神天菩薩,這是多大的造化,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然而她隻垂眼看身下,對容與浮起一個慘淡的笑,喘息道,“謝謝你,舅舅……你耗盡我對你僅剩的一點感情,我終於一無所有。”
他焉能聽不出話裏的味道,但不論如何她總算醒了,這點足夠叫他欣喜若狂。她的怨恨他有時間去化解,隻要她還活著,他就有機會補救。他忽略她的氣話,溫聲道,“你不要胡思亂想,現在好了,一切都過去了。暖兒,咱們重新開始。”
她的嘴角殘留著嘲諷,闔上眼,艱難的把頭轉向另一邊。再不能夠了,她倦了、厭了,深惡痛絕。她不願繼續承受他帶來的傷害,她自有她的解決方式。
底下人都在慶幸,總算逢凶化吉,要幹的事也空前多起來。單嬤嬤陪著笑道,“郎君還是先去換件衣裳,咱們這裏也要給娘子梳洗,瞧這滿世界的血!”
他搖搖頭,“我不走,我要守著她。”
仆婦們麵麵相覷,“郎君在這裏,咱們施展不開手腳。再說娘子定也不願讓你瞧見,女人家總是愛光鮮的。”
見素也道,“這道坎邁過去了,你別擔心,守在這裏也多餘。你出去換衣裳,我到廂房裏煎藥,回頭你再端過來。”
他聽了長出一口氣,撫撫額頭,觸手都是冷汗。下得床來,腿顫身搖的站立不穩。才發現跟著她腥風血雨裏走了一遭,耗光了所有力氣。
“你原就不該進血房,”見素攙著他一步步往外挪,“可我知道勸你也勸不住。她後頭還要頤養,你且有時候勞累的,當心自己身子吧!”
他掙著回頭看一眼,“當真沒事了嗎?流了那麽多血……”
見素說,“都是淤血,原本就沒用的。”
他歎了歎,方僵澀的跨過門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