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年關,郡主府上已經開始籌備了。裏外都是忙碌的人,婢女們剪窗花,調漿糊,給花樹掛紅。仆婦們撣塵,辦年貨,準備給小輩們分發利市的紅封套。
府裏的護院無什事忙,帶著狗在園子裏兜圈子。兜到前院,看見幾個小廝架著扶梯在門楣上擦拭匾額,便挨在一邊湊熱鬧。爬在梯頂上的人拿著雞毛撣子掃塵土,西北風裏一吹,蓬蓬落了大黑狗滿背的灰。護院嘟囔著給狗掃了掃,不經意回了回頭,遠遠看見一騎快馬從躍馬橋那頭過來,飛金的魚鱗甲在日頭下折射出萬點光芒。原以為是自家公子,眯著眼睛細看,卻是北門屯營的鎮軍大將軍。
梯頂的小廝忙下了地,退到門掖兩側叉手請安。十二月裏的天氣,呼出來的氣霧在眼前交織成莽莽一片。風更大了,吹得人直哆嗦。那護院吸溜著鼻子上前躬身作揖,“上將軍安好!今日來尋我家公子爺麽?不巧了,一早去了府衙,還沒回來呢!”
上將軍的半張臉埋在厚厚的兜猊裏,那隻獒認得他,毛梭梭的腦袋在他腿上蹭了蹭。他伸手在那狗頭上安慰的拍拍,“郡主和郡馬可在家?”
旁邊小廝道,“郡馬應太仆寺卿之邀赴宴去了,殿下在的。請上將軍稍待,小人這就去通傳。”說罷一溜煙的跑進了門。
到底還不能確定布暖在不在郡主府,他也沒有莽撞的習慣,便對那護院試探道,“我去了河東數月,回到長安聽說我家娘子搬到郡主府來了,今日來接她回家。”他覷著諸人神色,“她現住哪個院子?”
那護院不知裏頭緣故,直隆通道,“少夫人現住公子的白石園呢!”
她果然是在這府裏,但聽說住在藍笙的園子裏,他又不免揣測他們究竟到了什麽程度。因耐著性子問,“他兩個處得好麽?你家公子為人我最知道,三天新鮮勁。三天過了,怕日後要慢待我家娘子。”
那護院也不知為何這高高在上的貴人竟和他說這麽多話,更有些受寵若驚起來,忙殷情道,“上將軍放心吧,小人從不知道我家公子這麽會照看人的。少夫人病榻前時時陪護著的,那真是日以繼夜啊。”他咽了口口水,“少夫人吃藥用膳都是公子爺親自料理,跟前伺候的人都看在眼裏呢!”
這話其實存著很大的誇張成分,但在容與聽來卻仿佛證據確鑿了似的。若不是自己的孩子,哪個男人會如此盡心盡力的照看呢?自己真是空做了場春秋大夢,為她什麽都願意拋棄,但對她來說他這算什麽?無謂的犧牲,既可憐又可笑的愚蠢行為麽?
他突然生出報複的心思來,他這樣痛苦,她卻在為別人作養身子?他想他並不寬宏大量,以往人前的端穩都是為了適應環境而催生出來的。其實他是個睚眥必報的人,譬如對付鮑羽,不過一點政見不和,他可以栽贓,可以參他越權,不把他貶謫流放誓不罷休。那麽現在呢,她背叛他,這樣的債怎麽追討回來?
他恨透了自己也恨透了她!但是越恨表現得越沉著。郡主麵前他行禮如儀,再得體不過的笑容言談。他知道藍笙絕不會告訴郡主有關他和布暖的事,他倒可以借著舅舅的身份,順順當當把她帶出郡主府來。
陽城郡主對他依舊是極親切的,在她眼裏,容與簡直就像自己的另一個兒子。她讓人給他看座,給他上果子和茶湯,寒暄道,“我知道你到河東募兵去了,怎麽樣?可順遂麽?”
他道,“是,托殿下的福,如今看來算順遂的。餘下要強征的,也都籌劃得差不多了。”
陽城郡主頷首,“朝廷頭一道募兵敕令叫你承辦,難為你了。雖道阻且長,也看出二聖對你的器重,你說可是麽?”又笑道,“今日留在府上吃飯,我吩咐廚子揀你愛吃的做。在河東忙了這些日子,定是吃不好睡不好,都瘦了些個!今兒好好找補找補,過會子晤歌回來了,你們哥倆敞開了暢飲幾杯。”說完總覺哪裏不對,再一想,拍手道,“我竟糊塗了,眼看著要辦喜事,再叫哥倆豈不亂了輩分麽!”
容與心裏著急,並不願意陪她打茶圍。應付了幾句便道,“殿下盛情,容與感激不盡。隻是今天不湊巧,我北門那頭還有軍務要辦。這會子忙裏抽空過來,是來接暖兒回去的。因著前陣子一直在河東,府裏全然無暇顧及,等回了長安才知道有這回事。現下大婚將至,新娘子需從娘家出門,總留在您府上不成體統。她爺娘問起來,我這裏也交代不過去。”
陽城郡主不疑有詐,她知道容與規矩嚴,樣樣都要尊禮守法。藺氏許是上了年紀,有點聽之任之的不甚上心。容與不一樣,腦子活,怕失了禮數,回了京上門來接外甥女,這也是預料之中的。她雖沒有強留的道理,卻有點不放心。因躑躅道,“你也忒揪細了些,暖兒是我家未過門的媳婦,在這裏住陣子也沒什麽。說句不怕你惱的話……眼下有了身子,更是缺人照料的時候。你對她甥舅之情割舍不下,可你總是個男人。公務忙,又常不著家,你家裏少夫人又是那樣……聽說你們年後便成親了?暖兒在你府上,我更是一萬個撂不開手的。我正想和你打個商量,看好不好讓暖兒住下來,等到了正日子抬花轎外頭轉一圈再回來。這樣省事,人也不受累。她這會子有孕,折騰不起,萬事以她為先吧!你別為難,等親家來了京裏,有我和親家去說,你看這樣成不成?”
容與失了耐心,她越說,他臉上越難看。他心裏火燒似的,僅僅幾步之遙,竟弄得咫尺天涯。他們一個個自稱為了布暖、為了孩子,他倒成了不近人情的。就算孩子是藍笙的,她總還是他沈家的外甥女。一日未過他藍家門,便一日由他說了算。於是他起身道,“殿下恕罪,祖上傳下來的老禮兒容與不敢違逆。請殿下行個方便,算是給容與個麵子吧!”言罷也不需人引路,熟門熟道的穿過花園朝後院去。
現在他什麽都不去想,橫豎搶回她,是他所有的願望。他走得腳下生風,知道郡主府邸裏常來常往的,底下人對他都存著三分敬畏。就是那些護院們,見了他也得塌腰行禮。他時候不多,料著門上的車馬也到了。他隻要找到她,帶她出去。往馬車裏一推,奔他個胡天胡地的,她想回也回不來!
隻是要快,要趕在藍笙折返之前,免得多生枝節。他三步並作兩步往園子裏去,甬道兩邊的花樹都裹了紅紙應景,是有了過年的氣氛了,可他周身是極冷的。仍舊威風凜凜的身段打扮,但風從四麵八方合攏過來,從領口袖口灌進去。他就像瞬間縮成了棗核大的一塊,每處都繃緊了,每處又都是雞皮栗栗的。衣服是裹在棗核上的殼,似乎空蕩蕩的,四處不著邊。
他一口氣進了白石園的月洞門,遠遠看見個婢女在簷下篦頭,像是布暖身邊的玉爐。才想喊她,她猛轉身進了正屋裏,嘭地關上了房門。
布暖正撐著身子喝藥,叫那記關門聲嚇了一跳,惶惶抬頭道,“一驚一乍的,又怎麽了?”
玉爐活像見了鬼,“了得!六公子來了!”
秀怔在那裏,布暖一聽卻縱起來,急道,“他來接我了……我要跟他走!”
秀慌了手腳,這是一千一萬個不能夠的,真要戳穿了,藍家這門好婚就毀了!洛陽反了夏家出來,好容易遇到這樣的姻緣,姑爺又不計較,這等好的親事哪裏去找?他沈容與為什麽就是見不得她好!
她下死勁攔住她,咬著牙道,“你忘了他要殺了你肚裏的孩子嗎?必定要騙你回沈家,然後……拿擀麵杖滾你的肚子,把孩子壓死了弄出來。你要去嗎?要去嗎?”她去扳她的臉,強迫她看著自己,“小姐,你聽好,不要相信他的話!男人最不可信,他們隻想著自己,仕途受阻了,就會不惜一切代價的清理幹淨。你不能承認肚子裏的孩子是他的,否則他會殺了他,你記住了嗎?”
布暖陷入混亂裏,她相信乳娘,也相信容與。之前對他的懷疑都隨他的出現分崩離析,她忘了這兩個多月日夜不停的折磨。當她知道他來了,就在門外時,她的心都飛出去了。
這段感情得來實則不易,正因太不易,她從來都缺乏安全感。她一直仰視他,在他麵前她是渺小的,微不足道的。所以她懷疑自己,怕他不是真的愛她,怕自己配不上他。她時刻在這種不確定裏煎熬,就像個傻瓜,想要爭取,又害怕失去。或者她決絕一些就不會是現在的樣子,可是她長到這麽大,唯一遇到的最大挫折就是這件事。她沒有應對困難的經驗,沒有一往無前的果斷。她有的隻是矛盾的性格,有時勇敢,有時卻又怯懦。因此她在容與眼裏永遠都隻是個孩子,挑起事端,然而沒有解決的能力。
他的拳頭一聲聲落在門上,聲音卻平靜得可怕。他說,“暖,叫她們開門。”
她要回應,但被乳娘捂住了嘴。秀高聲道,“舅爺請回吧!娘子就要出閣了,肚裏又懷了藍將軍的骨肉,舅爺何必苦苦相逼,空做惡人!”
門外緘默下來,布暖像被泡在了鹵水裏,一顆心杳杳往下墜。她甚至有些恨秀,她不經她同意就這樣說。她不相信容與忍心殺了自己的孩子,由始至終都是秀在遊說她,她沒有聽到他親口說,她還存著一絲希望。
可是他哼了聲,“孽種!”然後一腳踹開門閂,像個可怖的惡煞,血紅著眼站在一片陰影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