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烏啼的時候他送她回梅塢。
天將亮不亮,他攜著她的手走在海棠甬道上。偶爾的相視一笑,脈脈溫情從每一個細微的動作裏流露出來。她轉過臉看樹梢上墨藍的天,仲秋時節的清早這樣冷了。隱約起了薄霧,呼出來的氣在眼前交織成茫茫的一片。她用力握緊手指,不是夢,他還在。一切來得似乎太順遂,有些不真實似的。不論如何,隻慶幸著還有此刻。期盼了那麽久,一旦到了手中,唯恐握不住,更加惶惶不安。
所幸整個園子都還沉睡著,他們偷來這一夜時光。但不像先前,兩個人離開竹枝館到外頭來,似乎又拆分開,成了單獨的個體。各自都有些淒黯,這段情終歸不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到了有人活動的地方,他們的現狀改變不了,仍舊要戰戰兢兢,謹小慎微。
梅塢不遠了,分別也不遠了。她看見前方一點隱約的光亮,小園裏還點著燈,她知道乳娘一定整晚沒睡,巴巴的等她回來。她忐忑著,秀的脾氣她最了解,火氣上來了,天王老子也敢得罪。容與送她進去,她一定要發作的。她不願意讓他受秀數落,他是高高在上的人。即使到了這地步,她仍舊覺得他應該是纖塵不染的,沾不得半點泥沙。
她頓住腳,低聲道,“你回去吧,我自己進園子。”
他搖頭,“我有話要囑咐你乳娘。”
她怔忡著,似乎也猜到了一些。他不打算在秀麵前隱瞞,那麽對於他們的事,看得出是下了決心的。她暗暗的歡喜,說實話也希望得到別人的認同。尤其是秀,自己是她奶大的,在她心裏秀和母親同樣重要。
他給她扶了扶頭上的銀笄,她縮著脖子有些慚愧。她不會打點自己,連頭發都是他幫著挽的。
“怎麽了?”他說,躬下身子看她。
她摸摸腦後的鬢角,“等你回來的時候,我最起碼要學會梳頭。”
她仿佛是做了個重大決定,說得慷慨激昂。他不由笑起來,她就是個可愛又可親的包袱,叫他心甘情願的負累。跨過了這條鴻溝,他似乎可以把她當作一個女人看待了。一個如梅似雪的女孩子,在他手裏變作玲瓏的小婦人……他心裏一熱,湊過去,在昏暗的晨色裏擁她,湊到她耳邊說,“學不會也不要緊,有我呢,我給你梳。”
她由衷的笑,“那怎麽成!男做女工,越做越窮。老話就是這麽說的!”
“那未必。”他想了想,“瓊瑰的老板是男人,我上回還看見他在窗口燒金絲呢,這不也是男做女工麽?人家卻是富甲一方的。”
兩個人竊竊私語著往梅塢去,漸次近了,踏上青石台階的時候不經意抬頭一看。秀就站在台基上,裹著氅衣,滿臉的憔悴黯然。
布暖一驚,忙悄悄撒了他的手,緊走幾步迎上去,怯怯叫了聲乳娘。
秀不搭理她,顧忌著門口說話不方便。萬一有個閃失,豈非鬧得盡人皆知麽!她隻是哭,抹著淚轉身進園內,聽見身後腳步聲踢踏跟上了,簡直連心都要碎了。
布暖進了屋子裏,香儂和玉爐連忙站起來。玉爐說,“小姐,你一晚上跑到哪裏去了……”待要迎上去,卻看見門外又進來個人,素服素帶不襲煙火,正是六公子。
香儂和玉爐麵麵相覷,早猜測是這麽回事,真正印證,卻還是驚惶得無以複加。
秀那裏哽咽起來,不理會容與,隻對布暖失望的搖頭,“我對不起夫人,沒有照顧好你,我死了沒臉回洛陽……”
布暖又窘又怕,紅著臉上前央求秀,卻被秀無情格開了。她含淚又去撼邊上的兩個丫頭,是做錯了事,放低姿態乞求眾人原諒的可憐模樣。香儂不忍心,伸手扶了她,但不知該對她說什麽。目下的情況,任誰都會慌亂無緒。老天爺啊,誰能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呢!
秀哭得很傷心,她的一腔心血,最後換來這麽不堪的收梢。她雖怨布暖,但並不真怪罪她。她還是孩子,對自己的將來有多少考慮呢?恨隻恨沈容與,平白糟蹋一個傻姑娘。他們倆是什麽關係?甥舅不在五倫內,卻是嫡嫡親親的骨肉血脈啊!這就是個恥辱的印記,深深刻在布暖臉上,她以後的路怎麽走?他因他自私的欲望毀了她的一輩子,他該下地獄去!
她心裏恨出血來,死死的瞪著那頎長的身影。屋裏跳動的燈光照亮他的眉眼,俊俏是毋庸置疑的,但也可惡透頂!她寒著嗓子寒著臉,沒好氣的對他道,“舅爺還不走,是等天亮了壞我們娘子的名聲麽?”
一屋子幾雙眼睛直愣愣盯著他,他麵上仍舊平穩無波,是曆年來練就的穩如泰山的作派。
“我交代幾句話就走。”他深深看布暖一眼,衝屋裏三人道,“我今日要往河東去,她便交給你們了。好生替我照料她,我這裏虧待不了你們。回了載止不要隨意出門,府裏支出我會打發帳房料理,再另撥幾個人過去,有事吩咐他們就是。”
他天生就是發號施令的人,一副強勢的口吻,完全不容別人反駁。這樣縝密細致的安排換作以往倒罷,可這會兒情勢完全不同了,他這樣說明了什麽?
秀似笑非笑望著他,“舅爺這是何意?叫外人怎麽說呢?”其實就像安頓偏房似的,她心裏很不是滋味。她的暖兒是造了什麽孽,要被他這樣圈養起來!
後麵的事如何處置,他不認為有必要和這些下人一一交代清楚。他隻要對布暖負責,把她保護起來,外麵有他料理。暫時的困頓換一個安逸的未來,總比頂在刀尖上好。
“你隻管照我的話辦,若是有疑議,接替你的人多得是,不要讓我說第二遍。”他毫不留情的瞥秀一眼,複遙遙安撫布暖,“你放寬心,一切等我回來再說。”
他還是不習慣在人前表現得過於親密,叮囑她的時候,表情也嚴肅得頒軍令一般。她是知道的,好歹心裏踏實,對他點頭道,“你別記掛我,早去早回才好。”
他露出一個淺淡的笑容,方有了些宜人的味道。不再停留,決然轉身出了梅塢。
剩下一屋子女人,愈發尷尬上來。眼光來回的躥,最後一致停在秀臉上。
秀被容與幾句話氣得發抖,嘴裏絮叨著,“好個舅爺啊!如今要換人,就是辭了我我也不怵的。橫豎不是沒飯吃,不過是丟不下你。”她又哭起來,“我的兒,你是我一尺三寸捧大的。我看重你,你是我的命根,照看得比我自己死了的大姐兒還要仔細。可走到了這步田地,我是白操了那些心!照理說你是主子,不該我這個做奴才的來訓誡,可你……你真太不像話!你自己搬手指頭數數,你對得起誰!”
布暖兜臉徹腮漲得通紅,她確實對不起所有人,乳娘說得一點沒錯。她把頭埋得更低,因為羞慚。
香儂和玉爐看了也了悟,出了大亂子,有點昏沉沉找不著道兒。
秀定了定神,咬著牙打發開那兩個丫頭。親自看她們往耳房裏去了才闔上門,回身道,“眼下隻有我們娘倆,我問你,舅爺和你……可同房了?”
布暖話哽在喉嚨裏,一句都吐不出來,越發顯得畏首畏尾的樣子。秀是明白人,一眼就看透了,單差沒有厥過去。揉著心口跌坐在席墊上,勉力掙紮了道,“我說什麽來著!賊砍頭的,造這樣的孽,天打五雷轟的!你是缺心眼麽?竟不曉得,他是你舅舅,這事做不得的呀!怎麽辦……”她下勁揉自己的臉,又把拳頭在矮幾上敲得乒乓響,“你們哪裏能有結局,到最後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怪我沒事先知會你,是我不好。我原當你們沒到這程度,誰知……”
布暖雖說抹不開麵子,但這事不覺得後悔,因道,“我自己願意的,你別說他。你要罵就罵我吧,是我不知羞恥。可是乳娘,我們是真心的呀!”
“你還說是真心的?真心又怎麽樣呢!”秀不覺提高了嗓門,怕驚動別人,忙又壓了下來。看了門外一眼,又道,“等回了咱們自己府裏,我上藥鋪子給你抓藥去。”
她一時轉不過彎來,“我又沒病,吃什麽藥?”
秀無奈搖頭,“叫我怎麽同你說呢!圓了房,唯恐懷身子。做姑娘時是個空心的,鬧得不好就成實心的了。總之你別過問,交給我辦就是了。”
她不懂什麽空心實心的,但她說懷身子她就聽明白了。自己在那裏木蹬蹬愣了半天神,這個問題她倒沒想過,實在是太突然,知道得也有限。她捧住發燙的臉,兩頰火一樣的炙,手心卻是冰冷的。
隻兩趟,哪裏那麽容易呢!她想起那時在洛陽,宗族裏有個輩分很高的太太。她家娶了個重孫媳婦,和她相仿的年紀。成親兩年也沒動靜,家裏急得什麽似的。人家不圓房的麽?不是懷不上麽!她坐下來思量,真要是有了又怎麽樣呢?她和容與的孩子,就是自己單獨養大,她也甘願。
“我不喝。”她說,垂眼看著桌麵上的木紋,“你不用準備。”
秀驚愕不已,“你是怎麽想的?萬一有個差池,到時再吃大苦頭麽?你要怎麽坑夠了自己才足意兒呢?”
“我這輩子就和他拴在一起了。”她說,“難不成還打算另嫁他人嗎?”
秀垮著肩道,“你說得輕巧,你們這事誰能答應?還有藍將軍,你怎麽同他交代!”
她賭氣道,“又沒過六禮,把他的小定還他就是了。”
秀氣得不輕,“就是和他退了親,你將來也有程子路要走。拖個私孩子算怎麽回事?你去看看鄉裏的窮人家,就算表兄妹結親,鬧不好還養缺胳膊少腿的怪胎。就算這代看著沒什麽,下代裏也要出傻子。你年輕經曆得少,萬萬別意氣用事。”
她沉默下來,別過臉去擺出抗拒的姿態。秀瞪了她半天,最後實在無計可施。她這個強脾氣鑽進死胡同裏,十頭牛也拉不回來,看情形隻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她委頓的站起來道,“我去給你打水洗身子,你且歇會兒吧!”
布暖應了聲,順勢倒下來,迷瞪一陣雲裏霧裏的。隱約看到天放亮了,外頭有婆子在門上傳話的聲音,說,“六公子臨出門留了話,請大小姐不必相送。另備了車馬,叫等小姐起身了,送回新宅子裏去。”
她長籲一口氣,他走了。這晨光裏的屋子空落落的,叫人遍體生寒。她支起了肘,正想起來,複聽見嘁嘁喳喳的喧鬧聲。然後玉爐慌裏慌張推門進來,壓著嗓子道,“仔細了,知閑小姐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