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娘伺候布暖在裏間沐浴,玉爐送了一桶熱水進去,退出來正看見香儂抱著衣裳過來,便攔住了道,“我糊裏糊塗的,竟一直沒能發現。什麽時候起的頭?”

香儂歎了歎,“莫說你,連我也蒙在鼓裏。誰能往那上頭想呢!怪道知閑小姐那副模樣,敢情……”她說著搖頭,“愁死人了,鬧得這樣!”

玉爐回頭往屋裏瞧了瞧,“我料著是進了宮後的事,先頭在府裏似也沒什麽呀!”

香儂不說話,暗道那時候不過沒往上頭想,估摸早就有了兆頭的。都走到了這一步,豈是一朝一夕能促成的?可憐了她家小姐,來長安避難,反倒鑽是非叢裏了。戀著誰不好,偏是六公子!再出類拔萃的男人,那也是自己嫡親的舅舅呀!沒聽說過一家門裏配夫妻的,又不是鮮卑人,這話傳出去,幾輩子的臉都丟盡了!

兩個丫頭對看著,都尷尬不已。香儂道,“要是叫府裏老夫人知道,不知會掀起多大的風浪來!還有咱們夫人……你說這怎麽處?一頭是兄弟,一頭是閨女,想想都要頭疼死了。”

玉爐有一搭沒一搭的抽打著木桶拎手,不無遺憾的說,“齊全人都長到一家子去了,再喜歡也沒法子。《戶婚律》上明文規定的,唯尊者不得下淫。六公子和咱們小姐若是成親,犯了律法的!”

香儂白了她一眼,“你混想什麽?小姐有了藍將軍,六公子有葉小姐,哪裏說得上成親去?你可仔細些,這事不能往外頭說去,走漏了風聲要壞事的。”

“你隻當我傻麽?”玉爐扭過身去提桶,打發道,“你快進去吧,料著該出浴了。勸著點兒,才剛還在哭。兩個眼睛腫得桃兒似的,怪可憐見的。”

香儂踅身進屋裏去,見乳娘歪著頭站在邊上。布暖沒打算起身,坐在木桶裏兩眼無神,茫茫然看著前麵的美人插屏。無聲無息,像個失了線的偶人。

香儂拿肩頂了頂秀,沒敢開口,隻用眼神詢問著。秀搖搖頭,示意她莫出聲。怕勾起布暖的傷心事來,回頭想不開再鬧一通,那可真要出人命的!

“乳娘!”她突然叫,如夢初醒似的,“他走了麽?衣裳還是濕的,叫風吹了要受寒的呀!”

秀無奈的和香儂交換一下眼神,忙哄道,“你別急,六公子習武之人,又是刀光劍影裏練出來的。底子好,就是吹了風也沒什麽。倒是你,你看看弄成這樣!”她不由抹淚,“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麽和家裏老爺夫人交代!年輕輕的,什麽想不開,非要尋死覓活的!”

她枕著桶沿閉上了眼睛。

是啊,她演了這出戲,把他徹底嚇跑了。他一定覺得惹不起她,從此可以徹底放下了。這樣也好,她痛到五內俱焚,也償還了他的情債,夠了吧!

她渾渾噩噩,仿佛隻剩一口氣。後來怎麽回到臥房,怎麽躺上胡床的,她什麽都記不起來了。隻覺得每個關節都像脫臼似的酸疼,倒在那裏,死過去一樣。

腦子裏空無一物,她想這就是萬念俱灰吧!要不是掙不起來,真恨不得到滌垢庵出家做尼姑去。投水不成,還得活著。接下去怎麽辦?她看著屋頂的黑瓦,看著看著抽噎起來。她聽見自己的哭聲,破銅鑼般的難聽。想是前頭喊破了嗓子,又沾了涼水,終於把自己給作踐病了。

秀在一旁哭天抹淚,“怨誰?都怪自己傻,這會子知道了,尚且不晚。”

乳娘哪裏能明白,她哭的不是過去,是未來。她魂魄無依,變成了個魍魎,今後的路要怎麽走?

“你開開眼吧!”乳娘坐在她床頭給她塞被角,“你看看六公子是怎麽處置的!他若是舍不下你,斷不會甩手就有。你還指望什麽?所幸有藍將軍,他才是你的良人,你可看清楚吧!”

“你出去。”她說,乏累得連氣都喘不動,更不要聽她在耳邊聒噪,“讓我自己呆會兒。”

秀不放心,還想說什麽,被香儂硬拉出了門。她有些生氣,掣回手喝道,“眼下怎麽好放她一個人在屋裏?萬一鑽了牛角尖,誰擔這個責任?”

香儂煩躁道,“你巴巴兒的看著她,沒完沒了的和她囉嗦,她就能想通了麽?你別出聲,咱們在外頭輪著看,不能出什麽事的。你越戳在她眼裏,她越是要同你對著幹。回頭強筋梗起來,當真就逼死她了。”

秀聽了也後怕,便點頭道,“罷,你和玉爐先去歇著,過兩個時辰來替我。”

香儂應下方去了,秀端了張春凳在廊下坐著,隔一會兒立起來探。見她睡得還算安穩,起先還翻身,後來靜下來,想是乏透了睡著了。

大冷天的落了水,又受了驚,饒是個男子漢也受不住,更別提這嬌滴滴、滴滴嬌的大小姐!果然後半夜開始發燒說胡話,一會兒喊賀蘭,一會兒叫外祖父,一會兒又拜見城隍老爺的,把秀嚇得魂不附體。

府裏沒有郎中,看看更漏,才隻三更,宵禁著也出不去。秀急得團團轉,盡見著陰司裏的人可不是好事。她束手無策,隻得燒香拜菩薩,又對賀蘭的神位磕頭說好話。一頭囑咐玉爐掌了滿屋子的燈,再絞熱帕子一遍遍給她擦身子。三個人輪換著,直折騰到窗戶紙上發白光,熱度可算才退下去些。

燒雖退了,人卻雲裏霧裏的不甚清明。秀打發布穀上坊門上侯著,開市鼓一響就往郡主府找藍笙去。到了這會子也沒什麽藏著掖著了,要出人命的事,還有什麽怕丟醜的!仔細想想也淒涼,長安城裏的親戚依靠不上,隻有去求才過了小定的半個女婿。愈琢磨愈感念藍笙,愈琢磨也愈記恨六公子。患難見真情,說得一點都沒錯!虧他沈容與好意思,就是這樣照應外甥女的!

藍笙來得很快,發足從門上奔進屋裏,喘著氣道,“虧得我耽擱了一陣,否則上了衙門裏,豈不是錯過了麽!”過去看了人,回頭道,“怎麽回事?昨兒還好好的。”

幾個人支支吾吾不好答話,他也不追究,招呼不夷把郎中叫進來,喃喃自語著,“這麽的不成,是我欠考慮。熬了這一夜,燒壞了心肺怎麽好!”

其實號了脈,也不是什麽大病,無非受了風寒。郎中自有一番專業的說頭,絮絮叨叨介紹了半天病理。藍笙不懂醫,聽得一頭霧水。催促他寫方子,拿來一看也就是尋常表汗定神的藥。因道,“我命人贖藥去,先生且留步。我付你雙倍的診金,替內子煎好了藥再走不遲。”

香儂聞言和玉爐麵麵相覷,這麽個直脾氣真少見。聽他喚內子喚得輕車熟路,不知道的還當拜過了堂的呢!不過這人雖荒唐,倒不惹人厭惡,這點甚難得。

香儂欠身對那郎中道,“勞煩先生了,請先生隨婢子來。”引了郎中上前廳去了。

一家子女人,遇到點事就沒了方向。說到底還是少不了男人,有了當家的才有主心骨。藍笙完全填補了這個空缺,他來了,所有人都把心放回了肚子裏。如今好了,瞧過了病,藥也有著落了,所有難題迎刃而解,又是風和日麗的一天。

乳娘笑著納福,“多虧了郎君,看連正經事都耽誤了。”

他抿出兩個笑靨來,“乳娘什麽話!公務是正經事,她就不是正經事了?在我這裏,她比衙門裏的瑣事要緊一萬倍。”

這話直撞進秀心坎裏來,她越發歡喜,應道,“郎君真真有心,這是我們娘子的造化!一早來,想是沒用早膳。郎君少坐,我給你備湯餅去。”說著順手把玉爐也牽了出去。

人都散盡了,藍笙臉上的笑容方隱退。他不拘小節,並不意味著他木訥。他進集賢坊時問了當值的武候,昨日鎮軍大將軍大駕光臨過,所以布暖病倒不是無緣無故的。

他欲哭無淚,他愛的人不能完全屬於他,這份鬱鬱不得誌和誰去說?他的尊嚴一降再降,連他自己都感到可悲。他到底求什麽?他以前覺得一見鍾情是最脆弱的感情,誰知到了他這裏,居然可以經受這麽多的考驗仍舊屹然不倒。他是該高興呢,還是該悲傷?

她額頭汗津津的,臉白得像桌上的宣紙。他掏了汗巾替她掖了掖,不敢用力,怕驚動了她。

她那麽漂亮,端麗的五官,和別的女人不一樣。有些女人乍看很好,卻經不住細品。她不同,耐看,簡直看上一輩子都不夠。他更愁悶了,為什麽可望不可及呢?她明明是他的未婚妻!

他忍不住把她的上半身托進自己懷裏,廟裏的高僧講經,總脫不開因果。前世的冤家,今世結為夫妻。他現在倒希望他們的冤牽再多些,多到解不開,這輩子綁住,下輩子原舊綁住。隻是不要這麽苦了,今生苦夠了,來世要求個安穩自在。

她動了動,蚊呐似的喃喃,“你回來了?”兩條胳膊抬起來,費力的摟他的頸子,眼淚簌簌的從眼角落下來,“對不起,我錯了……”

是對他說的麽?他不敢相信。她睜著大而茫然的眼,沒有焦距的。他不去想其他,捧著她的臉告訴她,“你不用道歉,愛情路上原本就沒有誰對誰錯。大家各自經營,有人留下來,就得有人離開,這是不變的定律。”

她似懂非懂的點頭,“那你是留下的,還是離開的?”

他笑了笑,“你覺得呢?”

她往回縮手,他就勢在她唇上親了一下。輕輕的觸碰,已然很滿足了。她糾纏上來,顫抖的手指,顫抖的唇。那一刻他真的是極感動的,和她有如此親昵的接觸,他之前連想都不敢去想。但願她清醒著,知道吻她的人是誰……

但他果然沒有猜錯,他聽見她憂傷的歎息。她說,“容與,你不要丟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