汀洲回來的時候,正是宮裏喪鍾大鳴的時候。
容與入禁苑匯同百官祭奠去了,各種的儀式走場,早折騰過了兩個時辰。鍾響了,一輪哭祭已畢,想是再過一刻便能回北苑了。
薊菩薩在院裏練功,雙環刀舞得呼呼生風。汀洲愁眉苦臉坐在金井口上,那邊刀風過來,他晃了晃,險些跌下去。
薊菩薩收起刀喲了一聲,“這小身板這麽不經摔打?瞧著天天捧劍,神氣活現的模樣。這會兒受了涼了?壞了肚子,腿虛?”
汀洲哪裏有力氣和他插科打渾,擺著手道,“我心思重著呢,將軍別拿我打趣了!”
薊菩薩把刀插回戟架上,回頭看了看,狐疑道,“大都督交代的差使辦砸了?”
汀洲一聲歎息,“別問了,回頭公子定要大發雷霆,我是備好了。”
薊菩薩一麵盥手一麵道,“的確是個多事之秋,殿下這時候崩逝,大都督府裏的喜事也要耽擱下來了。”
汀洲蔫頭搭腦的沒接話茬子,要是婚期問題,倒用不著苦惱得這樣了。
薊菩薩湊過來問,“大都督和少夫人怎麽樣了?上次宴上來這麽一出,這親還成麽?”
說起來那次容與真是顏麵無存,一個女人,當著朝中同僚撒潑發瘋,任誰也受不了。換作他,早八百年修書叫她爺娘領她回去了!雖說如今女人不像從前受約束,可到底還得依附著男人。這倒好,一個高官之主,弄得夫綱全無。還沒娶進門的媳婦惡名遠揚,日後還有什麽臉在場麵上走動!
汀洲諱莫如深,主子的閑話不容他談論,橫豎他覺得裏頭總有內情。如今也不好說,他們做下人的背地裏也揣摩,莫名其妙牽扯進了大小姐,總有個因果吧!
薊菩薩轉過臉朝門上看,給他打了個眼色。他知道是六公子回來了,忙起身迎上去。隻叉了叉手,還沒開口,容與便一陣風似的過去了。隱約撂下一句“進來”,汀洲稍一頓,他已經進了門牙裏麵。
他顛顛跟進去,容與站在案旁解孝帶子,看了他一眼,“她怎麽說?”
汀洲延挨著,支唔了半天才道,“小姐說不回將軍府,若老夫人和公子爺不能體諒……”
他聽了這話心頭火直拱起來,手心裏捏出了汗,臉上卻裝得從容,“便如何?”
汀洲壯了壯膽應道,“便請二位大人自保重身子,當沒有她這個外甥女。”
他聽了連聲冷笑,汀洲十歲入府,貼身伺候他也有五六年了,那樣的神態竟是從沒有見識過的。一個以儒出名的人,突然間變得麵目猙獰,如何不叫人心悸?
他嚇得腿肚子轉筋,鼓了半天的勁才道,“公子,小人多嘴一句。其實大小姐性子也強,小人畢竟是個仆役,興許不入小姐法眼。公子爺何不親自跑一趟?小姐不敢駁您,您去了,她自然就跟著回府了。”
容與氣壞了,哂笑道,“我去做什麽?如今她翅膀硬了,誰還能留得住她?由她去!”他自己發了一通火,心裏一陣陣發緊,鈍重的痛起來。一手撐著,把虛軟的身體壓在雕成書卷樣的案頭上。歎了口氣,不無嘲弄道,“橫豎有藍笙在,至少不會吃外人的虧。”
汀洲不敢說話,眼巴巴的看著他。想了半天方試探著問,“小人回府調人手去?把那座宅子圍起來,這樣也叫公子放心。”
“我有什麽不放心的?她以後不和沈家相幹,她愛自甘墮落,全憑她高興!不許調人過去,沒有內賊,引不來外鬼。就是叫重兵把守集賢坊,治標不治本,有什麽用!”他煩躁的揮手,連著把大堂裏的兵卒都趕了個幹幹淨淨。
挪動著灌了鉛的腿,跌坐進圈椅裏時像轟然倒塌的山。他的世界沉沒了,她走了,脫離了他,從此蕭郎是路人麽?為什麽他落得這樣的下場?這就是違背人倫的懲罰?他的罪業到了,留不住她,一無所有。
可是仍舊放不開手,他明明知道不能夠,他為自己的私欲感到羞慚。恨隻恨這血緣的羈絆——斬不斷的令人切齒的羈絆!
他猛然立起來,頭有些暈眩。他也顧不上了,飛快的解開身上的軟甲,肢體沒有了束縛,他才覺得自己還活著。汀洲的話何嚐不是他想做的?他也有要去尋她的打算,隻是放不下麵子,害怕讓她誤以為妥協。
她一定恨他從不給她承諾,他沒有信口開河的習慣,如果辦不到,就不能為了討她一時歡喜而騙她。許她個未來,鏡花水月般觸摸不著,不是比一開始就清醒的認識殘忍麽?
他什麽都看得透,什麽都能洞悉,所有的大道理都可以說得頭頭是道。但這又代表什麽?愛情從製高點落下來,和他迎頭相撞,把他砸昏了頭。他滿腔不得舒展的鬱結,像禁錮在雞蛋殼裏,手腳蜷曲,時間久了痛得幾乎泛惡心。
他衝動起來,他不甘心,他要去找她。他們陷進個怪圈裏,你進我退的拉鋸戰,簡直要人的命!即便如此,還是沒有終止的覺悟,要繼續下去,纏鬥到死!
他奔出門,步履匆匆的往馬廄裏去,對副將的招呼充耳不聞,隻道,“我有要事,倘或兵部送公文來先放著,等我回來再辦不遲。”
他躍上馬背揚長而去,兩個月沒有下過雨了,飛奔的馬蹄在黃土壟道上揚起滿天塵沙。正是熱鬧的時候,十字街上行人熙攘。他根本無法思考,像個罔顧人命的惡少。長鞭破空甩出清脆的聲響,來不及避讓的人被他的坐騎撞翻在地,竹籃竹籮滾得滿街都是……他管不了那些,他不是神明,肆意一回,有後話哪怕過了今天再說,罪和罰他都認領了。
他沒有來過集賢坊,進了坊門毫無方向,不知道哪一家是她的私宅。隻憑著感覺往前探,走走停停到了巷尾,仿佛隻消一眼就能辨認出來——載止?他看著那兩個字,驀然感到徹骨的寒冷。
載止麽?要建成個安樂窩?他無權反對,但至少有權嫉妒吧!他控製不住自己,要瘋了!二十七年來平順的人生,溫養成了止水一樣恬淡的心性。可是遇見她,他所有的自製力都渙散了。他憤怒、掙紮、無力、絕望……從清明世界落進混沌裏。他真的該去恨她,因為她的出現,他已經不是原來的自己。墮落下去,誰都救不了他!
門扉半開著,這是女人獨住的悲哀,連個護院都沒有。她能耐再大,萬一有個什麽,是依靠半老的乳娘?兩個少不經事的婢女?還是那個隻會趕車的布穀?
他咬著牙推開朱漆門,門裏是規整的庭院,小作小,精致婉麗,也不失體麵。沿著門廊往裏有亭台樓閣,一進的園子縱深處搭了花架子,架子底下養魚。他經過那裏駐足看,白玉缸裏飄著錢大的幾朵浮萍。天冷了,兩尾錦鯉幾乎停在那裏。頂上的薔薇藤偶爾有蟲蛀的木屑落入水中,這才懶散的搖搖尾巴騰挪地方,換了一處,照舊的曬著太陽。
“喲,舅爺來了?”抽冷子身後有人呼,乍聽是嚇了一跳。
他回頭看,布暖的乳娘雙手抄在襟下,還是那副榮辱不驚的神氣,對他道了個萬福。
“她人呢?”這話說出來就有種混亂的錯覺,絕不是尋常的語調。仿佛篤定乳娘是知情的,在知情人麵前無需偽裝。
秀眉眼低垂,欠身道,“舅爺來得不巧,娘子才剛和藍將軍過郡主府去了。郡主殿下抱恙,娘子總要遵禮過去探望。”
後麵香儂手裏捧著尺頭經過,看見他忙停下招呼,“六公子多早晚來的?怎麽在外頭站著?快進堂屋裏,婢子給公子備茶去。”
乳娘暗忖著,既上了門,躲是躲不掉的。有什麽趁早敞開了說,省得日後粘纏。因笑了笑道,“舅爺請吧!娘子走了有陣子,料著也快回來了。舅爺喝兩盞茶,說話就回來。”一頭引著道,一頭又狀似無意的嘟囔,“我原說時候不對,探病也沒有下半晌去的道理。隻怪藍將軍性子急,兩個人好得一刻分不開似的。叫我們做下人的怎麽說呢,說了也未必聽的……”又道,“六公子這會子來正好,依婢子看,到了這地步,還是同洛陽老爺夫議定了婚期為妙。橫豎搬出來了,不在大人眼皮子底下。兩個都年輕,血氣方剛的,萬一有什麽……不好看相。”
容與素來不待見這乳娘,如今她話裏話外頗有告誡他的意思。他活了這麽大,還沒有哪個底下人敢對他這麽說話,當即便極不受用起來。瞥了那乳娘一眼道,“你別同我提這個,我今日來,不是為了給她訂婚期的。她若執意不回將軍府,那麽今後她的事我一概不問,她的婚嫁自然也與我無關。”
秀有些訕訕的,她也料到這位人上人不會對她有什麽好話。她之所以這麽做,無非是探探他的口風,隻是幾句話下來情形不太妙罷了。也是的,壓根就不用問!如果心裏能放得下,何至於還巴巴的跑了來?六公子一向叫人琢磨不透,如今言行越發怪異,看樣子這兩個人是傻到一塊兒去了!
她不由歎息,一個糊塗,尚還有救。若是兩個都是這副樣子,要想徹底理清,恐怕真不是件容易事。
香儂那裏端了煎茶上來,綠油油的浮沫映襯著雪白的精瓷,是招待貴客最隆重的禮數。她沒察覺自家小姐和舅爺發生了些什麽,秀也不會吃撐了和她透露那些。她隻知道小姐帶著他們在沈府討過生活,不管好與不好,總歸還算有些交情。舅爺頭回上門,必須以禮相待。她們客氣點,舅爺心裏一高興,說不定就少為難小姐一些。
“六公子請用茶。”她恭恭敬敬呈上去,“幸好藍將軍才剛派人送了茶餅子過來,否則這會子不知道拿什麽款待公子爺呢!公子嚐嚐,要是不能入口,婢子再重煮去。”
這些人三句不離藍笙,藍笙和這園裏人走得近,他倒成了稀客,成了外人似的。
他不稀罕吃什麽茶,隻漠然趺坐在席墊上,做出了拒人千裏的姿態。秀和香儂也不好打攪他,皆退到堂外靜候去了。
稍過了陣子聽見門上有人說話,他穿過半撐的檻窗望。廊子那頭來了個人,正摘了頭上帷帽遞給乳娘。那乳娘定是和她通稟了,她前一刻還微笑著,視線掃過來,笑容便僵在臉上,成了風化的彩繪,一片片碎裂剝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