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話問到了重點。
張甫臉上的疲憊消退了些,轉而變得愈發深沉,正是千鈞一發之際,他這一句話足以改變朝堂上的風雨陰晴。他緩緩抬起眉眼與寧王相視,目光相接的一霎,兩人都從對方的眼裏看透了些思緒。
張甫收回了目光,正當寧王以為他必定要鋪墊許多話時,他唇角露出一絲嘲弄之意,如實道:“沒有。”
他這如實相告,寧王心裏卻緊張了,不怕他有私心,不怕他偏袒一方,就怕他公事公辦油米不進。
“那依大人之見,立儲之事該當如何?”
張甫神情不變,語氣平淡。“照例應當擇日廷議,由百官商議之後再做決定。”
寧王臉上僵住了,心裏平複了一會兒,這才耐著性子再勸說道:“大人是父皇的心腹,父皇心中想著什麽大人怎會不知?朝臣擬定也未必是父皇所願。”
張甫仍不為所動:“陛下臨終時什麽都沒說,你我以為的對陛下萬般了解,那都隻是揣測聖意罷了,怎能代替遺詔?”
寧王已經有些惱了,同時也疑惑不解,張甫是聰明人,怎麽今日就非得跟他過不去?就算他抵死不從不肯作證非得堅持擇日廷議,他又如何料定本王會聽他的?
張甫無需抬眼看就已經猜到了寧王此時的念頭,仍舊是一副鎮定自若的樣子。“王爺大可以對老臣做些什麽,您若是坐實了篡位二字,之後就更好大展拳腳,也免了受束縛。”
寧王怒急了反倒輕笑一聲:“用這個激我?若我真敢背大逆不道之名呢?”
張甫也笑了,他看著寧王,眼裏好似明明白白寫著“我不信”三個字。
明明是名正言順的事兒,被迫成了篡權奪位,這誰能忍?寧王肯忍嗎?
絕無可能。
張甫賭贏了,寧王當真忍不下這口氣,即便是怒急攻心也沒拿他怎麽樣,隻是命人敲了喪鍾,整個長安城就要披上縞素了。
與此同時,另一道號令傳下去,一盤早已部下的棋局開始風雲翻湧。寧王的心思很明確,從一開始就要牢牢把控住安王一黨,讓他毫無反抗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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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那日薛繼發了狠明目張膽將容徹困在屋中,尚書省裏裏外外早已傳遍了各式流言,這些話傳到外邊難免成了對寧王的揣測或猜疑。如今聖上猝然駕崩,本就是陰雲密布的長安城頓時雷雨交加、風聲不絕。
連著下了兩日暴雨,上至宮婦下至百官在秦衡靈前守的都不安穩,不知是秋日惹人多愁善感還是雨季催人多思,一眼看去,十人裏少說有六人是魂不守舍念著其他的。
夜裏寧王冒著風雨駕馬回了一趟王府,還來不及與王妃說上兩句體己話,下邊人就急急忙忙來報了消息。
寧王眉心一緊,衝人喊了句:“召薛繼過來。”
薛繼趟風冒雨趕到寧王府時,寧王剛換下了被雨水浸濕的衣物,正在爐子旁烤火。快步上前問了安,才道:“王爺夜裏召微臣過來,可是有急事?”
隻見寧王抄起身旁的茶盞就往地上摔,這色澤亮麗通體青白的瓷盞應聲落地這就摔了個稀碎。
“我叫你牽製容徹,你就直接將他關起來了?”
聽人問起這事來,薛繼心裏漸漸有了底,避開了碎瓷,緩步走近前,拱手說道:“回王爺,目的是一樣的,結果亦是相同。”
“你給本王好好解釋解釋,何為結果相同。”
薛繼也不驚慌,低下頭說道:“牽製容徹是為了讓安王步步受阻,關押容徹亦是讓安王步步受阻,有何分別。”
寧王樂了:“你倒是真不挑剔,好端端的順理成章繼承大統讓人罵成了心存謀逆篡位奪權,本王還應當誇你聰慧不成?”
薛繼反問道:“王爺認為何為順理成章繼承大統?”
“父皇傳位,奉旨登基。”寧王道。
薛繼又道:“如今陛下駕崩沒有遺詔,丞相又揣著明白裝糊塗,順理成章已然不可能了,王爺以為呢?”
“張甫是說擇日廷議,卻未必不替本王行事。”這話說出口,寧王自己都覺沒幾分可能。
薛繼麵上露出一副略顯冷厲的笑容,直言道:“王爺,張甫若是幫您,您隻當是順應先帝遺命,理所應當,他一份功勞沒占得。”
話說到一半,薛繼頓住了,目光尖銳無比,口中沉吟片刻,又接著道:“若是他幫了安王,安王必定對他感恩不盡,安王要是真成了……丞相是何等功勞?”
薛繼此番是一語道破其中深意,寧王聽了也不免陷入沉思,張甫若是打的這個主意,他就不怕安王失利他受牽連?
薛繼有意無意又輕飄飄來了句:“若是王爺您榮登大寶,以他這些年所立功勳,再看先帝的麵子,您怎麽也不好處置了他……頂了天了就是辭官回鄉,靜心養老。”
“這買賣,不虧啊。”
寧王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緊緊攥著拳掌,扶著一旁的桌子站立起來,在屋中來回踱步。許久,又停在了薛繼麵前。
“本王就非得是篡位嗎?”
薛繼一笑,目光炯然:“風言風語是一時的,史書中記載的奉旨即位還是篡位奪權……這不都是將來您決定的嗎?”
這一番話仿佛打破了寧王心裏最後一層屏障,再出手時已經沒了前幾日的畏畏縮縮。尚未到廷議的日子,他卻早已一副勝券在握的姿態,長安城處處是官兵,宮中也有下邊的人替他謀劃著。
真到了廷議的日子,百官滿麵肅容步入大殿,隻見一宦官站立在台階前,手中捧著一卷金緞,上邊‘聖旨’二字尤其耀眼。
人群中發出了細碎的私語聲,其中不知是誰嗤了一句:“連聖旨都擬定好了,還有什麽可議的。”
這話音落在每個人的耳朵裏,也敲擊在每個人心頭,寧王聽聞卻像無事發生一般,緩緩走上前幾步,隨後轉過身來麵朝百官,朗聲道:“這是父皇遺詔,諸位有何疑議?”
百官聽到遺詔二字,頓時炸了鍋,目光齊齊落在前邊神色稍顯頹廢的張甫身上。
有膽大的便直接高叫一句:“丞相不是說陛下臨終並未留下遺詔嗎!”
隨之而來的便是此起彼伏的爭議,大多是對此提出質疑,顯然是不願相信。
寧王不慌不忙將‘聖旨’從人手裏取過,朝著眾人將它展開來。
“此乃父皇禦筆,早在父皇駕崩那夜之前就已擬好,有紫宸殿首領李公公為證。”
寧王話音才落,卻聽見人群中又傳來不屑的笑聲。
“先帝身旁早已不設貼身太監,所謂紫宸殿首領李公公又能看見什麽?再者,這禦筆也未必是真啊!”
緊接著便是一片附和,這麽一看,安王在朝中勢力還真不少。
寧王不言,自有人接話。
張甫沒料到寧王真舍的了名聲下得了狠手,這聖旨是真是假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他日日夜夜除了料理朝政就是侍奉聖駕,先帝什麽時候擬了所謂‘聖旨’?他怎麽就沒聽說過?
“寧王想好了?偽造聖旨可是重罪。”
這隻字片語並未仔細辯說,卻像鋒刃一般一刀見血,朝臣之中本就一片質疑,聽了這一言,脾氣急躁的官員已經出言不遜破口大罵了。
‘篡位’‘謀逆’,這四字落在寧王的耳朵裏好生膈應。
明人眼裏都看得出來,寧王的神色已經變了,變得更為狠厲,更為堅定。
“丞相侍奉父皇半輩子,何必尋思討個晚節不保呢?為自個兒的私利違背先帝遺願,連見了聖旨也敢胡言亂語,本王著實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