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繼所說一絲不差,本已是大驚失色的女人此刻更是無從爭辯,隻見她臉色發白瞪大了雙眼,渾身止不住顫抖,半張著嘴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薛繼挽起袖子伸手舉起了驚堂木,砸在桌子上沉重的巨響將還處於呆滯之中的幾人驚醒,他目光投向了何大人,從他的神情來看,此事他確實是一點都沒料到。
再看那小產不久的何夫人,她原以為是大夫開錯了方子害她至此,先前對那大夫恨之入骨,到了今日才知真正的凶手是處處教她難做的妾室。何夫人恨透了這妾室,若非是在公堂之上,她恐怕要撲上去生生撕了這女人。
而何大人這房妾室仍存有一絲僥幸,企圖為自己爭辯,她擠出了滿麵淚水,雙手捂在胸口處,哭得令人動容:“大人,您也說了藏紅花價同黃金,妾身……妾身怎麽可能買得起!又怎麽可能如此謀害夫人,大人明察啊!”
這一番狡辯算是正好落入了薛繼的算計,怎麽可能買得起?吃著民之脂膏,吸著百姓的血,不知多少不幹淨的錢糧進了何府的私庫,幾兩藏紅花怎會買不起!
薛繼怒從心來,一掌拍在麵前的桌上,猛地站起了身,高聲喝道:“本官正想問問此事呢,何大人!”
何大人猝不及防被點了名,還發著愣呢,抬頭就看見薛繼一臉怒容,想起近日黎縣不太平,不知怎麽就有些心虛了,眼神中多了幾分怯意,猶豫著起身應了聲:“下官在。”
薛繼看著他,心裏是不斷冷笑。
便是這麽個東西,敢把朝廷降到二十五取一的農稅漲至十取一,上欺朝廷下欺百姓,大難臨頭了還想著給自己私囊添油水。黎縣至乾州城中心不過幾十裏,他以為就他那點手段能瞞得過誰?
“何大人,朝廷定的農稅是多少來著?十而取一……是吧?”
薛繼氣急了反倒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盯得何大人驚出了一身冷汗。再一聽薛繼問的話,從脊柱到腰杆子再到雙腿都開始發軟,一個沒站住就跪伏在了地上。
“回大人,不,不是。朝廷所定農稅,應當,應當是二十五取一……”
“噢!”薛繼麵露恍然之色,隨即目光在一瞬間變得淩厲:“本官怎麽聽說朝廷定的農稅十取一令黎縣百姓負擔不起,在你知縣衙門外舉牌反抗?何大人是個好官啊,替朝廷將賦稅減至二十取一,百姓甚是愛戴你何知縣啊!”
話說到最後,聲音越來越沉,薛繼這哪是捧他,這是說反話諷他呢!
何大人這下是跪也跪不住了,從他開始幹這勾當那一日起就該料到有今日,隻是源源不斷白花花的銀子送到他府上,進了他庫房,他早已忘記了這一點兒驚恐,愈發迷了心智。
如今他自以為榮華富貴在手,卻不知鍘刀已經懸在了頭頂。
“大人,薛大人,絕無此事啊!下官不知您在說什麽,這種話可不能胡亂講!”
人在將死時總想著掙紮一番,何大人也不例外,他心想著既然薛繼還未拿出證據來,那就是還未到死路上。
薛繼怎會讓他失望呢?這便從袖中抽出了在黎縣尋來的舊告示,睥視了一眼堂下跪著的夫妾二人,冷哼一聲,將物證拍在了桌上。
“你何知縣親手寫的告示,還一張張貼在黎縣各家各戶門前。”薛繼說著,低頭看了一眼已經有些殘舊的紙張,忍不住嗤笑了一聲:“你催命似的搜刮民脂民膏時怎麽沒想到會給今日埋下禍根?”
何大人已是滿頭虛汗,眼皮子一沉險些就此昏過去,可他硬是撐著逼迫自己清醒。他抬頭看向了薛繼,心一橫,爭辯道:“大人冤枉啊!前些年朝廷與北邊胡戎開戰,確實增收了賦稅,這告示便是那時下發的啊!”
“到了我這兒你還指望著狡辯呢!”薛繼不知該怒他膽大包天還是該笑他無知可笑。
“是,朝廷與胡戎開戰是增收了農稅,此事還是我與當今戶部尚書陳渝親自辦的,我記性可不差,此事乃是庚和二十二年的舊事!庚和二十三年起我與陳大人下至江南江陵兩州郡討收糧草,朝廷便沒再為難過百姓,恢複了二十取一。你這告示上分明寫著庚和二十三年四月,你如何解釋!”
何大人已是百口莫辯,他隻知道薛繼從京中來,在戶部待過一陣子,後來調去了兵部,再之後就淪落到了乾州。他如何算計也想不到,他試圖糊弄過去的賦稅之事薛繼了如指掌,更想不到他用來掙紮的借口正中薛繼下懷。
“我,我……”
他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了。
薛繼輕嗤了一聲,看著底下二人。
“何夫人小產一案,黎縣民變一案,你二人還有話說嗎?”
半晌,堂下一片寂靜。
“若是沒有,那邊畫押吧。”
薛繼拍下驚堂木,一聲令下,將這夫妾二人拿下,押入了乾州監獄。
“來人,將筆錄供狀還有我親筆奏疏信件全都送至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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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信件送出那一日起便是漫長的等待,薛繼不知京中近況如何,不知此時長安已是風雨將至,自然也不知自己送上去這兩樁案子要被擱置道什麽時候。
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始終沒有得到批複。不知是不是寧王處境艱難,他送去寧王府的信也沒有收到回音。
薛繼開始猶豫了,他並非毫無辦法,他想要將此事捅上去,有一個人可以幫他……陳渝。
他深知如果讓寧王知道了會受到什麽樣的猜疑,也深知如果有朝一日寧王榮登大寶,他今日所做就會成為隨時被人利用的把柄。
可最終他還是下定了決心,沉著一口氣寫下了一封信,沒有太多私情,隻就事論事。信寫完後便用蠟油封住了封口,再讓人送去了長安,送到陳渝的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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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和二十八年春
陳渝果真沒有讓薛繼失望,即便那封信裏絲毫不提私情,也沒有半點客套話,可陳渝還是秉著兄弟朋友的情義,遠在千裏之外替薛繼參奏了乾州黎縣之事。
何夫人小產一事說到底是官員家室,自然不必上奏朝廷。可何大人上欺朝廷下瞞百姓私自增收農稅一事就不同了,此事非同小可,一經上疏立刻震驚朝野,怕是這些在朝中見多了風風雨雨、在泥潭中撈慣了油水的官員都沒有料到,西南乾州這麽一個小地方,一個小小的黎縣知縣,竟然敢做出如此大膽之事。
禦史大夫程不驚處處受人打壓已經憋了許久,朝中之人他彈劾不得,到處都是錯綜複雜的勢力,可這黎縣知縣總沒有背景了吧?又是證據確鑿的事,他若是不罵上幾句,他也就不是禦史大夫程不驚了。
“陛下,此人罪行令人發指,堂堂朝廷命官行此造孽之事,惡意壓迫黎縣百姓,貪食民之脂膏,以臣之見,其罪當誅!”
這話誰能不知?程不驚此言一出,便讓滿朝文武白了一眼。
秦衡最聽不得他嘮嘮叨叨,還沒等他開始長篇大論便打斷了他的話。
“愛卿所言朕已知曉,此案交由刑部定罪,定罪之後直接下發乾州,讓薛繼把這姓何的綁了送至京城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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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州
薛繼依照聖旨將姓何的送進了京城,可遺留下來的爛攤子可就太多了。
最顯而易見的,舊的去了就要有新的接替,黎縣不能沒有一縣之長。
這倒還算好解決的,朝廷既然處著了姓何的,自然是料到了此事,哪怕是隨手一指也會從乾州或是隔壁蜀郡指派一人前來上任,這是無需擔憂的。
令薛繼頭疼的是姓何的家中一妻一妾,這妾室還身負罪責。照理說這妾室謀害嫡子,又企圖誣陷診脈大夫,必定是難逃死罪的,可問題就出在這如何處死上。
尋常女子犯罪用刑多是先示眾羞辱一番再行死刑,可薛繼最見不得這類情形,若是讓他量刑,他是定不下決心的。
再者,此事早已在乾州傳開了,婦人之見本就愛嚼舌根,這種寵妾滅妻的門風又讓人不齒,一經傳開,姓何的那妾室就成了人人欲殺之而後快的妖孽,什麽浸豬籠上火刑的歪主意層出不窮,教薛繼頭疼不已。
“大人,您是太過於仁善了。”馬知縣在他身旁飲著茶,看他如此煩惱,忍不住歎息。“在民間這種女子浸豬籠已經是輕的了,朝廷既然沒有下旨對她做出處置,那便是隨您辦了,您不如順應民意處置了她,既能平息民憤,又能絕後患,您說您還有什麽拿不定主意的。”
薛繼不免歎息,側身看了他一眼,又搖了搖頭:“我朝律法可從來沒有浸豬籠這麽一條量刑,這麽處置百姓是看了熱鬧了,可它不合禮法啊……”
馬知縣對薛繼也是沒辦法,放下了茶杯站起身便要走,走到門前又回頭看了他一眼,歎了一口氣。
“你啊,一個商賈出身,比正經秀才儒生還腐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