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夜裏被這麽一折騰,晚膳遲了不少,薛家老爺與大少爺都不在,就常氏和薛繼母子兩人,少了些規矩,倒也自在。
“娘。”薛繼夾了一筷子素食往嘴裏塞,嚼了幾下便吞了,又接著說道:“老頭子為什麽不讓我入仕?我若是封侯拜相了光的是他的宗耀的也是他的祖啊。”
“沒大沒小,那是你爹。”
“都一樣!不是,您就告訴我吧,到底為什麽?”
常氏放下筷子,心底猶豫了。看著薛繼眼中的渴望,她想說給他聽,又覺得這不是她該說的。低頭歎了口氣,又撿起筷子,道:“問你爹去。”
薛繼不依了,扯著人袖子央道:“娘,告訴我吧,那老頭子隻會罵我命令我,他能與我說什麽……”
“那問你哥去。”
常氏話音剛落,門外傳來聲響,是管家林叔。
林叔腿腳不好,拖著步子慢吞吞進來,稍稍欠身,才稟道:“夫人,小少爺,大少爺明兒一早回來。”
常氏樂了,衝薛繼揚了揚頭:“聽見沒,等著明兒問你哥去吧。”
林叔很是識趣,稟報完便又拖著步子出去了,留下薛繼暗惱,對著滿桌佳肴下不去口。他若是問大哥,大哥答是肯定答,隻是……薛繼自小天不怕地不怕,父親越罵他膽越大,唯獨對大哥他怕得不行。
父親薛堯脾氣急,不愛與他講大道理,幾句不和父子倆就吵起來,每回一鬧騰都能把薛府房頂都掀了去。大哥薛祁則不同,講起道理滔滔不絕延綿不斷能與他講上三日三夜不帶喘氣。光是講道理也罷了,講完了還問服不服,服了還得一頓打,哦不,懲戒。不服就繼續講道理,講到服為止。
“行了,眉毛都擰成一團了,至於嗎……”常氏見他這模樣,忍不住發笑。“先用膳吧,你不是老嫌用膳費時間,要趕著回屋讀書麽?”
“都考完了,還讀什麽……”薛繼有些迷茫,手握著筷子仍是不動,光看著桌上發愣。
常氏無奈,替他夾了些菜,又道:“還當你多執著呢,連會試都不打算去了?”
薛繼捧起碗,慢慢悠悠扒拉了幾口,總算是肯用膳了。將這話品茗了好幾回才恍若初醒,抬起頭瞪大眼看著常氏:“娘,我能去會試?”
常氏目中透著慈愛,不知該笑還是該斥他。“你爹不讓你去是為你好,可若你真的想去,他還能把你綁在家裏不成?”
薛繼又不明白了“什麽叫……不讓我去是為我好?”
“明兒問你哥去。”
“啊?娘?娘!”
夜深時,府裏靜得很,薛繼屋裏燈還亮著,他攬一卷書靠在榻上,半個時辰過去了也沒看進去幾個字。他怕大哥,從來都怕,但是不得不說大哥很講道理,少有出錯的時候,他不聽父親的話,卻願意聽大哥的。若是父親不許他進京,他就是跟門房打一架也是要去的。但是如果大哥也不允……
“大少爺?這麽快就到了!快進屋吧外麵冷……”
“這不是聽說清之中舉了,連夜回來的,怎麽樣他歇下了?”
正想著呢,外麵傳來說話聲,薛繼手一抖,險些將書丟進火盆裏,渾身都在發顫,忙吹滅了屋裏的燭燈,將書卷往枕頭下塞,側身朝裏邊拉上被褥裝睡。
“方才還見燈亮著,怎麽就熄了?”
“許是大少爺看錯了,都這時辰了小少爺肯定歇了……”
薛祁停在薛繼房間門口,在門外聽了好一會兒,想推門進去,手碰到門時一頓,又收了回去。暗自輕笑,歎了口氣,朝自己的屋子去了。
“早晨讓他到我屋裏用膳。”
“是,大少爺慢些,路滑。”
聲音漸漸遠去,薛繼才敢翻過身喘口氣。還記得小時候他也是這樣裝睡,大哥光是聽他呼吸聲就能聽出他睡沒睡,不知方才大哥到底是聽出來了還是沒聽出來……薛繼看了看一旁矮桌上仍冒著輕煙的燭燈,又摸了摸枕頭下的書卷,終於還是沒點燈繼續讀。
薛繼站起身披了件厚貂裘,走到窗前,開了條縫,往外看去。卻不想才開一條縫就望見另一邊薛祁屋裏亮著燈,門沒關,薛祁背對著他不知在忙碌什麽。眼見薛祁身子轉了一下,似乎要轉過身,薛繼忙又合上窗子,回到床榻上縮進被褥。就這麽縮著,許是炭火燒的暖和,被褥也暖和,不一會兒便沉沉睡去。
漫天月色孤寂,薛祁坐在屋中翻看賬冊,時不時飲一口熱茶,又時不時抬頭朝窗外望去,看著那熄了燈的屋子。夜很長,或許是三更,或許是四更,薛祁終於將賬冊反扣在桌上,關上窗,褪了外衣,上榻歇息。
待到日上三竿,薛繼漸漸轉醒,書還墊在枕頭下,硌得脖子不舒服。
林叔聽見聲響便推門進來了“小少爺醒了?大少爺說讓您醒了就過去。”
薛繼正束著大氅的係帶,聞言微怔“大哥這麽早起?”說罷又恨不能將舌頭都吞下去,他分明裝睡了,怎麽會知道大哥何時回來……
林叔向來知道他,也不戳穿,徑自將窗推開,才回身對他道:“少爺,不早了。”
薛祁確實沒睡多久,頂天了兩個時辰,最近幾日本就忙碌,來的全是大單子,這頭家裏又上趕著添事兒,他哪有閑情逸致睡覺,恨不得連這兩個時辰都省下來忙活生意了。
薛繼不緊不慢,或者說是能拖一會兒是一會兒,一會兒搭理搭理衣衫,一會兒挑挑靴子,連束個發都恨不得一根根頭發絲兒往上抹。
“小少爺,隻是用早膳,不用這麽麻煩……”
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這是小孩子都知道的道理,薛繼自然也知道,所以不用人多催促,終於放棄掙紮,挪動腳步往大哥屋子去了。
“大哥晨安。”不得不說,也就隻有對上薛祁的時候薛繼能這麽乖覺,愣是低眉頷首拱手作揖做足了禮數。
薛祁見他這作態,也是一陣好笑。朝林叔點了點頭示意傳膳,又指著旁邊凳子,聲音毫無波瀾,十分平靜。“坐吧。”
“中舉了,好事。”薛祁提起一旁火爐上的瓷壺,滿了一盞濃茶給自個兒,又另外兌水斟了一盞推給薛繼,才挑眉問道:“說說吧,你怎麽想的?”
薛繼的目光停留在大哥手中的茶盞裏,那滿滿一盞濃茶顏色深的嚇人,大哥該不會是一夜未眠吧?年紀輕輕靠濃茶吊著,多傷身……
“清之?”
聽見聲音薛繼終於回過神,收回了目光。隻是這問題著實難答,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想法,又要怎麽回答大哥呢,又要說些什麽爭取些什麽呢?
“你想不想進京?想不想入仕?”
“想。”
這次答得斬釘截鐵,薛繼從第一次見到陳渝,見他風光無限,見知府巡撫這等官爺都衝他點頭哈腰小心奉承著,便動了心思。向往權位,向往富貴,本就無錯,又有什麽不敢說的?
薛祁早已猜到這個答案,他怎麽會不知道,薛繼這麽些年不做紈絝公子,不跟其他少爺公子出去享樂,整日悶頭讀書,為的不就是個狀元及第,入仕闖**。薛祁稍稍思索一番,認真注視著他,問道:“那,你想走到多高?”
薛繼一聽,大哥沒有阻攔他,反倒願意聽他訴說誌向,好不慷慨,心中壓抑了多年的熱血在這一刻都沸騰了,眼中憧憬的神色難以掩抑,言語中是滿滿的自信:“要走就走得最高、最遠。”
薛祁又問道:“那你知道站在最高處的人,大多是什麽結果嗎?”
如果說通往誌向的路上需跋山涉水曆經艱難,這都不算什麽。若有人鋪開血淋淋的史書告訴你登上絕壁的結局都將是跌回穀底粉碎碎骨,你是否還願意向上爬?
不隻是本朝,算上前朝,再前朝,多少丞相、元帥,享盡榮華掌盡天下權勢,最終都逃不過家**亡、死無全屍。
薛繼沉默了,並不是懼了這血染成的往事,他隻是怕家中長輩就因此不準他去。
薛祁是看著他長大的,隻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麽。於是又道:“況且,與先人比起來,你的路會更險、”
薛繼不解,問道:“為何?”
“因你姓薛。”
若不是顧及著麵前這位是大哥,是他最懼的大哥,薛繼真想翻個白眼拍桌子走人。這答案說了同沒說有什麽區別?薛祁看得出他不耐,便又替他加了茶,順帶將剛送來的早膳推到他麵前,又繼續說道:“稍安勿躁,總得慢慢說。”
“我與你說過很多次,聽長輩說話要耐得住性子,要懂禮數。”
這是又講起道理了,薛繼實在頭疼,也不動筷子,就直愣愣看著大哥,顯然是有他不說完就不動的意思。薛祁稍稍凝眉,又道:“長者賜不可辭,早膳亦如此。”
“我吃,我吃,您說。”薛繼沒膽子拍桌走人,隻能依他說的,邊用膳邊聽。
“你對祖父的事知道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