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邱雖閉嘴了,目光卻還是恨恨落在張甫身上。而張甫心中篤定,腰杆挺得筆直,神態自若,從容不迫。
秦衡站起身,走下台階,看了看兩人。“丞相先退下吧。”
“陛下!”
“朕讓你退下!”
褚邱心中有萬般不甘情願,他當然知道從聖上突然下旨將他添入主考官之列的時候就已經敗了,他也萬萬沒想到手底下的人當真被錢迷了眼,什麽糊塗事都做得出來,他更沒想到張甫這個老東西早早下了套,是公務太閑了不成竟是在閑庭守了一整日!
張甫看著褚邱離開,終於上前一步,沉聲道:“陛下,臣當日在閑庭瞧得分明……”
“行了。”秦衡突然冷了臉,直直望著眼前人。“你瞧得分明,不上報予朕,倒是先給丞相設了套。子道啊,朕記不清了,朕何時說過要處置丞相?”
張甫一驚,心裏漏了一拍,不自覺壓低了頭,不敢與人對視。“陛下恕罪,臣此舉逾越……卻是為陛下考量,若是早早出手,丞相必定會有所防範。”
“朕何時讓你算計丞相!”秦衡聲音提高了幾倍,怒氣更盛。“你為朕考量,連春闈都敢算計,權當天下讀書人為棋,張子道,尚書令,你莫不是忘了你頭頂上還有個主子?”
張甫大驚,頓時滿心惶恐,忐忑跪下伏在地上磕頭認錯:“陛下恕罪,臣知罪,臣一時擅作主張,臣是無心的,臣萬死不敢忘了主子啊!”
“你當真是安逸久了。”這聲音極為低沉。
聞言,張甫仍跪在地上不敢動,悄悄打探聖上神色,卻見他目光深邃,尤為寒冷。心底暗道失策,這些日子他盡顧著算計褚邱,卻忘了為人臣子的底線……要不怎麽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若是江晏在此看到這幅景象必定要哈哈大笑,這一回褚邱就算不倒也要元氣大傷,可張甫未必就是那個為國除惡的功臣,相反,他恐怕還逃不了罪責。
秦衡在台階下來回踱步了許久,看著腳下金階,他倒是想給張甫、給自己一個台階下,可他不能,他不能罰張甫,若他罰了張甫,底下胡作非為的東西小人得誌,褚邱的權勢就真的要蓋過天了。
可他也不能對張甫所做放任不管,誰知道眼前這人來日會是什麽品性,今日且縱容他逾越犯上,若是再養虎為患,豈不是又多了一個褚邱?
“此事是要徹查,不為懲治誰,要給那些個無法無天的東西一個震懾!”秦衡坐回龍椅上,沉聲道:“此事你來查,準你將功抵過。若是再有差池,你就收拾了先去一步等著丞相罷。”
張甫心下一沉,忙又叩首:“臣領命。”
“退下吧。”話一出口,秦衡便閉上了眼,靠在龍椅上不知想著什麽。張甫退到門口時秦衡突然睜開眼,眼中神色複雜。“子道,朝中盤根錯節太過混沌,此時想連根拔起,國本撐不起,朕也遭不住。”
“……臣,明白了。”
宮中禦前是如何腥風血雨,外邊的人不得而知,消息閉塞者真當這是兩位憂國憂民的大人不得已背了罪責,盡扯著嗓子在閑庭門前叫罵,閑庭大門緊閉,已三日沒有開門營業。
即便閑庭關門謝客,長安的街上也還是熙熙攘攘,車馬來來往往,一條街看過去,多得是貴人。正午過後,驕陽正當高空,陳渝乘車出府。到了薛繼府邸門前,陳渝掀開簾子令車夫前去叩門,門開時是薛繼親自來迎:“子良兄!”
陳渝瞧他穿著還算得當,不花裏胡哨,也不至於磕磣,暗歎:甚好。於是欣然,朝他揮了揮手:“上車,我帶你去見王爺!”
薛繼坐上馬車的那一刻,心裏便沉了下去,他上的是陳渝的車,是安王的車,這一道去……誰知道會到何方呢。
本以為王爺府邸應當是富麗堂皇,真下車一看,卻發覺安王府建的算是中規中矩,一點兒添飾都沒有,薛繼稍稍一怔便明白了。安王是當今聖上長子,可母妃劉氏不過一個宮婢,生下安王這麽多年隻是封了個才人,安王還是齊貴妃養大的……安王雖是長子,因母妃出身卑微,難免收斂著不敢招搖。
走到門前陳渝又扭頭叮囑道:“進去了說話忌諱著點,好話我可給你說盡了。”
薛繼聞言轉頭看他,陳渝臉上靜如止水,看不出端倪,便隻能應下,隨他進門了。
進門後抬頭就能看見安王秦隋坐在前廳正中,下首還坐著一位門客。見二人來,秦隋揮退了其餘人,麵帶笑意,薛繼見了竟覺如沐春風。
陳渝進了廳堂,恭恭敬敬俯身一拜:“主子。”
秦隋起身扶起他,口吻竟還略帶責備:“子良,你如今也是二品官員了,又是婉玉的駙馬,我沒讓你喚我兄長呢,你喚王爺也行,總這麽拘著禮數作甚?”
陳渝卻笑了笑答道:“這無關官居幾品,您是主子,這是臣該盡的禮數。”
聽他們二人交談,薛繼隱隱約約明白了些,上下級、君臣、主臣,這三者天壤之別啊。
“這是……”
秦隋將目光投向薛繼,薛繼忙俯首作揖:“草民薛繼,拜見王爺。”
“哦,薛繼……”秦隋似是恍然,很快又看回了陳渝:“這是你說的那位薛清之?江陵人?”
陳渝頷首:“正是,論起輩分臣還是他表兄。”
秦隋點點頭,沉思片刻,看著薛繼,問道:“依你之見,此次春闈舞弊之事,誰勝?”
薛繼心底有些懵,這才剛剛見了麵行了禮,他真沒想到安王竟如此開門見山……不過一想便知,堂堂王爺招募賢士總不可能是為了彈琴飲茶吧?
於是薛繼思索了一會兒,答道:“滿盤皆輸。”
“哦?”秦隋覺得新鮮,頓時來了興致:“你說下去。”
“回王爺,丞相此番雖不一定能倒,但是必定要大出血了。尚書令當局者迷,觸了逆鱗仍不自知。這二人,皆是元氣大傷,可謂滿盤皆輸。”
秦隋笑了:“還有一人,江晏。”
薛繼聽他提起此人,那日在閑庭所見便湧入腦海中,江晏不似張甫那般鋒芒展露,一看就是城府不淺之人,此次他已足夠和光同塵,可惜……
思量片刻,薛繼又道:“茲事體大,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江大人固然明智,可閑庭事發當日他與張大人皆在場,他未必就能安然避禍。”
秦隋有些驚奇,這人與朝廷毫無關係,怎麽知道的如此詳細?“閑庭事發當日……你竟知曉?”
薛繼回道:“不瞞王爺,當日草民也在閑庭,觀局整整一日。”
說著心下不免感歎,當時沒想太多,隻當是考官暗訪。誰又能料想,已深陷棋局還不自知啊!
秦隋似是玩笑般侃道:“你家中也是富商,怎麽不買上一份?搏個一甲二甲你今日也不必來我這兒了。”
薛繼正色道:“已知有垂釣者,何必爭相食魚鉤?何況,大丈夫坦****,走不得彎路。”
秦隋不再詢問,隻細品著方才的問答,皺眉望著遠處,片刻拿起茶杯飲了一口。“風雨欲來啊……”
陳渝坐在一旁,他最知道秦隋的心意,笑著說道:“誰言滿盤皆輸?主子,咱們這回坐山觀虎鬥才當真收了漁翁之利啊。”
“就屬你最機靈。”秦隋笑了,看他一眼:“江陵水土不錯,常出有學之士,我有幸得了你,如今是思賢不愁了!”
他沒有明說用不用薛繼,可這話明裏暗裏都肯定且讚歎薛繼的才思,用意何在?人人皆知。薛繼有些局促不安,或許是還未反應過來就已經被拉扯著站了隊,心中難免惶恐。
從安王府出來,街市如舊,紅牆如舊,心態卻變了。秦隋收他做門客,準他跟隨在側打探朝堂之事,可同時……這意味著薛繼要為他謀劃,事事以安王為先。
單憑薛繼此時知道的事情來看,褚邱的地位能否撼動仍未可知,即便有一日褚邱倒了,太子是元後嫡出,恐怕難以動搖。就算太子也倒了,有齊貴妃在,寧王的勝算怎麽也大過安王……
“王爺是長子,又有重賢之名,朝中支持者不在少數。”陳渝不知什麽時候走到他身旁,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低聲說道。
薛繼心下一驚,忙收斂了神色,回頭拱手謝道:“子良兄,說來還要多謝子良兄引薦,否則我還不知前路如何坎坷呢。”
陳渝大笑:“清之,我一向喜歡與智士結交,你何必總拘謹戒備?你我遲早同殿為臣,又是自家兄弟,不妨相互照應?”
薛繼怔了片刻,嚐試著放鬆了繃緊的心弦,對人笑了笑,應下了。清風拂過,似乎有什麽在悄悄改變,這一路走下去也不知會走向何處……天色漸晚,暮色已依稀可見,長安萬家燈火比星辰更璀璨,這裏是京城,也是無數人追逐競爭的戰場,月光如水一般澄澈,不知不覺已是滿城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