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繼隻看到了褚邱在人前風光,此時的他哪裏能想到,二十多年後,那個位置上坐著的他比褚邱更煎熬。

時辰一到,大門敞開,進門的時候一一搜身搜出了不少東西。進入考場後,考生在各自的位置上等待著,時不時能聽見門外傳來試圖夾帶小抄被抓考生的哭喊。

考場就是一人一個隔板擋著的三分地,連腿都伸不開,要在這兒考兩日兩夜,想想就覺煎熬。現在還沒發卷,幾位考官在考場正中間低聲細語,在座數千考生都懸著一顆心,各有所思,各懷鬼胎。一雙雙眼睛直直望著褚邱,眼中流露著期盼,隻等這位丞相大人有所舉動。

薛繼敏銳的察覺到幾位考官中有兩個似曾相識的身影,即便是換上了官服薛繼也還能認出這兩張麵孔。張甫、江晏,看來他猜的不錯,垂釣者大有來頭,一位尚書令一位中書令,閑庭好大臉麵。

相比在生意場上或是京城大街上,坐在這考場中的讀書人無論出身如何家中貧富,隻要是考生他就是平等的,十年寒窗苦讀誰不是為了有朝一日金榜題名呢?

鍾聲乍響,褚邱沉聲令下“開考。”,隨著這一聲令下,每一列屋舍旁駐守的官員都高呼響應“開考!”

提筆揮毫弄墨,紙上留下的不是尋常字跡,不是筆筆墨痕,是士人心中的豪情壯誌,是通向朝廷官場的路。

晝夜更替,主考官員輪換了幾回,薛繼停筆進食的時候正好能看見褚邱著一身青底色織金蟒袍巡過,一個禮部官員匆匆趕來在他耳邊低語,褚邱頓時變了臉色,四下張望。

薛繼見狀忙低下頭,待人影淡出他視線才抬起頭來。不過一會兒他隱隱約約聽見遠處傳來爭執的聲音。

褚邱怒視著張甫,而張甫坐在椅子上麵不改色,兩人之間劍拔弩張任外人看了都驚慌。

“丞相,下官說——不能中止。”

“我是丞相,我現在命令考試中止!”

張甫站起身,直盯著褚邱的雙眼,斬釘截鐵道:“這是春闈,沒有聖上旨意誰也不能中止。”

褚邱怒極反笑:“有人賣題,我認為應當徹查此事,本次春闈必須中止!”

張甫也笑了:“割肉止損?”

褚邱背在身後的拳掌緊攥著,骨節分明,額頭上青筋可見,是怒極了,咬牙切齒道。“我看是你居心叵測。”

“丞相。”張甫壓低了聲音:“年年都有人賣題,丞相怎麽就確信您聽到的是真的?聖上出題的時候隻有你我以及江大人在場,您的意思是我們三人之中有人泄題不成?”

“指不定呢?”

張甫嗤了,又道:“您可以上書稟報聖上,但本次考試絕不中止,丞相若是累了,找人替換休息片刻便是。”

話說到這份上,中止考試是必定不可能了。褚邱深知此人背後站的是陛下,自己就算是高了他一級也不能奈他何,壓著怒火揮袖轉身,不歡而散。

兩人動靜太大,在貢院的禮部官員都忍不住瞧瞧打探,考生聽見瑣碎聲音,有的皺著眉十分煩躁,而心裏有鬼的自然是如坐針氈,惶恐不已。

褚邱一走,江晏替了上來,明明心裏清楚,卻還是試探著問道:“張大人,這是怎麽了?”

“丞相殫精竭慮憂國憂主,隻是,國有國法,春闈絕非小事……禮部尚書可在?”

張甫一發話,立馬有人去請禮部尚書於桓,於桓巡了大半日好不容易下去歇會兒,剛坐下還沒和上茶吃上飯又給叫了回來,悶了滿腹憋屈,他好歹是一品官員,偏偏禮部這地方事兒多,整日操勞疲憊卻撈不著好,一出了問題就數他遭罪,惱人啊!

“張大人。”

“於大人辛苦。”張甫上前拱了拱手“麻煩大人跑一趟了,方才出了點小事兒,我瞧這人心浮動秩序散漫,不妥。勞煩於大人安頓考生,本官去上書聖上說明此事。”

好家夥,你弄出的麻煩事兒,讓我來收拾?說的好聽上書陛下,功勞是你的,算起賬又是禮部失職,誰不知道你張甫是陛下的心腹,都是一品大員就你高人一等……

於桓心裏悶著怒火,江晏見狀忙按住他肩膀。“於大人辛苦些,都是為了陛下。”

張甫也不等他答話,全當是他應了。“於大人能這麽想就好,為人臣總得替聖上考慮。”

待張甫走後,於桓怒火再壓不住了,直視江晏道:“江大人,這哪兒是為聖上考慮,這分明是……”

“於大人!”江晏忙打手勢勸他噤聲“於大人急什麽呢,這回丞相討不著好,張大人也未必高明……咱們隻管收漁翁之利。”

“哦?”於桓不解:“此話怎講?”

“你且看好,是一出好戲。”

風雲暫歇,轉眼又是一日一夜,本次春闈已經接近尾聲,薛繼眼看著麵前漫卷墨跡,無數次幻想著平步青雲,封侯拜相,位極人臣……他絲毫沒有意識到,本屆科舉已經淪為了幾位權臣眼中的棋局,此時渺小的他也隻是眾多棋子中的一枚而已。

離開考場,回到家中,沈玉容備了一桌好菜好酒等著,可薛繼興致缺缺,隨意吃了一點就要回屋。沈玉容看他麵色憔悴,心疼不已,想來是考場裏休息不好,又費神作了兩日文章,此時累的站著都能睡著了。“流沙,這些都撤了吧。”

往後幾日薛繼也不出門,盡懷著滿心憧憬在家中等著放榜,陪著夫人作畫彈琴,他總覺得時間流逝的太慢了,等待放榜的這九個日夜比九年還要漫長。

滿城桃李鋪滿路的時節,某一日清晨,天光還未亮起,一位身著三品官服的禮部官員帶著人在貢院外忙活著。天亮之後,不知道是誰先看見了,高喊了一聲“放榜了!”,引來了成百上千的考生在榜前張望,一時間將貢院前大街都擠滿了,莫說車馬,連一個人、一隻黃犬都過不去。

礙於人多,又或是自己緊張,到了傍晚時分夕陽西下了薛繼才來到貢院外名榜前,心中忐忑不安,卻又隱隱期待著,期待尋到自己的名字。

目光迅速略過一甲,並沒有薛繼二字,連一位江陵人士都沒用。薛繼再次緊張地查閱起二甲名單,他一字一字看過去,仍是……沒有看到自己,不過他看見了季白青,二甲第三,倒也是個不錯的成績。薛繼心裏已經有些寒意了,若是連二甲都沒有,中了三甲又有什麽用?連京官都做不上,指不定一輩子都入不了朝堂,若是真中了三甲倒不如沒中,三年後再考過也成。

不知該失落還是慶幸,薛繼逐字逐列尋過去,三甲裏麵也沒有他。

“清之兄?”

薛繼轉頭一看,許琅竟坐在貢院門前。“無泊兄!”

兩人相視一眼,張了張口,又都止住了。不過兩人都是心思剔透的人,能猜出來,此時能問的不過是可有上榜、成績如何雲雲。

許琅苦笑:“不瞞清之兄,我此番恐怕要無功而返了。”

薛繼亦歎息:“我與君一道來,這是又要一道回了。”

許琅一怔,竟是笑了起來:“你我有緣!如何,三年後再聚長安嗎!”

薛繼不再糾結榜上無名,走到許琅身旁坐下,扭頭看他:“無泊兄……真打算就此打道回府了?”

此話問出口,兩人心裏都泛著苦澀,他二人都是不得家中讚成一意孤行入京的,如今若是無功而返,三年後還能不能來還不一定,滿城非議流言嘲弄是免不了的。薛繼則更是煩悶,他仿佛已經能聽到水鶯兒帶著陳紹在他麵前明裏暗裏嘲諷的聲音了。

許琅道:“我哪裏想回去,可是我在京中也是暫住舅父家中,這住上幾日還無大礙,三年恐怕不妥。況且我連能維持生計的手藝都沒有,在京裏也是寸步難行……”

薛繼腦子裏一團亂,開始胡思亂想,他不懂生意的行當,可沈玉容未必……又或是沈家給的那一柄匕首!寧王!

薛繼一拍腿,似是茅塞頓開,沈長青為他留好了在京城立足的所有路,又豈是讓他就此無功而返的!

許琅見他欣喜,一時疑惑:“清之兄可有妙計?”

薛繼暗想,自己手中的的路無法分給許琅,可許琅那舅父也不是等閑之輩,都是門路,還能堵死了不成?“無泊兄,刑部尚書大人應當能給你尋個出路吧?三年,不長的。”

許琅臉色變了又變,終於化作一抹苦笑,歎道:“瞞不過清之兄。”

“都有苦衷,我沒往心裏去,無泊兄也莫往心裏去。”說罷薛繼便起身拍了拍衣擺,仰首看著遠方落下的夕陽。“走了,無泊兄保重。”

路過街邊或清冷或熱鬧的店鋪,薛繼心中五味雜陳,有說不出的落寞,也有一絲絲彷徨,更多的是撲不滅的欲望和鬥誌。

回到家門前,地上赫然放著一封書信,沒有署名,也沒有任何標記。

薛繼撿起信來,撕開封口,取出一看

“成敗不在一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