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明,丫頭惠影帶著主子出來散步。

要說她們主子命也真苦,當初幫舒眉做事,如今出事了,也沒見有誰來保她。連散個步都有三四個侍衛跟著。

“你主子什麽時候威風過?哪怕當了良人,也是下等奴婢一個。”李漣漪自嘲地說。

“良人,別說這些了,有名分總比沒名分好,咱們沒做那等事,總有一天會真相大白的。”惠影安慰李漣漪。

“喲,做哪等子事啊?”白晚蘆的聲音不合時宜地響起,李漣漪地位低,即便萬種不情願,也隻能低頭行個禮。

白晚蘆走到李漣漪身邊,盛氣淩人地問:“妹妹方才說的……”忽然,她湊近李漣漪的耳邊,狡黠地問,“可是毒害東都都主夫人一事?”

“我沒有毒害她!”李漣漪憤憤地說。

“我曉得啊。”握著手絹的手輕輕捂著嘴,白晚蘆懶懶地瞥了李漣漪一眼,道,“是你身邊的丫頭,惠影幹的嘛。”

惠影聞言,慌忙跪下,不停地磕頭:“晚貴妃明察,晚貴妃明察啊!就算借惠影一百個膽子,惠影也不敢幹這等事,這可是要殺頭的!晚貴妃!”

“你當然不敢幹,可不代表背後沒人指示你幹。”

惠影聽著,被嚇得直掉眼淚,她嗚嗚咽咽地說:“晚貴妃,惠影敢拿脖子上這顆腦袋擔保,沒有人指示惠影,惠影也沒有幹過這件事,如有幹過,天打雷劈!晚貴妃……”惠影爬過去,扯著白晚蘆的裙子,哭天搶地,“晚貴妃……大家都說您那樣平易近人,那樣明察秋毫,惠影求求晚貴妃調查清楚這件事,這件事真的與惠影無關,也與良人無關啊……”

“惠影,別求她,天道自在人心!”李漣漪扶著惠影,脾氣也硬了起來。

“好一個天道自在人心。”白晚蘆嘲諷道,“你相信天道自在人心,可這背後的禍根卻不允許你相信。”

李漣漪將惠影扶起來,瞪著白晚蘆:“你什麽意思?”

白晚蘆冷冷地看著李漣漪,一一道來:“李漣漪,父通德做生意的大商,去年因為得罪了什麽人而被打壓,至今家徒四壁,住在透風漏雨的農家。李家的女兒迫不得已,進宮為他人辦事,到後來……什麽也沒能撈著,隻能每月偷偷送些首飾出去變賣養家,真是可憐啊。”

白晚蘆在說話的時候,李漣漪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到最後,她緊緊握著的拳頭緩緩鬆開,眉頭深鎖,眼裏有一眶眼淚。

“你背後的人,就是祭國江山最大的敵人,對不對?”白晚蘆盯著她的眼睛,問。

李漣漪低著頭,自嘲地笑了一聲,旋即,她擦幹眼淚,抬起頭來道:“有些事情,姐姐心裏有答案,就不要來問妹妹了,畢竟,如今妹妹和妹妹的家人,命都賤得很。”

“既然如此,妹妹就好生珍惜自己的性命,看清楚在這個世界上,到底誰才是能幫助妹妹的人。”白晚蘆笑著,輕巧地轉身,道,“送李良人回去吧。”

“是。”四位侍衛答道。

他們將李漣漪帶走後,白晚蘆方才偽裝的神色才逐漸從臉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自信而又神秘的笑容。

就在當晚,燕歌殿。

殿裏紅色的燭火飄搖不定,長長的紗幔在夜裏起舞,宛如鬼魅的影子。

“紫秀,將窗戶關上,這天氣怎麽變涼了?”正準備入寢的舒眉感受到了窗外拂來的冷意,她抱著自己的胳膊,吩咐著紫秀。

紫秀走過去關窗戶,便在此時,一縷黑色的頭發從屋簷上垂下來,紫秀被嚇了一跳,再看過去時,卻看到一張慘白的,有些熟悉的臉。

“啊——”紫秀被嚇得連連後退,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鬼喊鬼叫的幹什麽?”舒眉罵罵咧咧地走了過來,此刻的紫秀正坐在地上,渾身劇烈地顫抖著,雙眼驚恐地看著窗戶,然而,窗外什麽也沒有。

“鬼……鬼……”紫秀的嘴裏哆嗦著冒出這兩個字,舒眉察覺到不對勁,將紫秀扶起來,可紫秀已經被嚇得完全站不起來。

舒眉皺著眉:“哪有什麽鬼?是誰在惡作劇吧!”說著,她走向窗邊,對著外麵的夜色喊道,“誰在裝神弄鬼?”

話音剛落,一張恐懼陰森的臉驟然間出現在舒眉麵前。那一刻,舒眉被嚇得睜大了雙眼,嘴巴張到最大,聲音啞在喉嚨口裏發不出來。

“你們害死了我……下來給我陪葬吧……”那是安荷的臉、安荷的聲音,那是安荷的鬼魂!

舒眉腿一軟,跌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氣,像是失聲般,完全發不出聲音。

“不是我、不是我,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紫秀蜷縮在地上,脖子縮成一團,雙手擋在胸前,不住地揮動,“娘娘要我這麽做的,娘娘要我這麽做的……別過來……別過來……”

“償命來吧,償命來吧!”安荷的鬼魂越飄越近,舒眉大喊一聲,連滾帶爬地爬上榻,用被子緊緊裹著自己。

紫秀似乎被嚇傻了,一動也不動地在那裏哆嗦,嘴裏喃喃地念著:“不關我的事,不關我的事……”

安荷的鬼魂站在紫秀的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紫秀緩緩抬起眼睛,看著安荷的臉,下一刻,似有一口氣堵在喉嚨口,她暈了過去。

燕歌殿裏微弱的燭火被風熄滅,慘淡的月光透過窗戶灑進來,籠罩著安荷的鬼魂。安荷一步一步朝榻上的舒眉走去,舒眉哆嗦著躲在被子裏,發出低低的哭聲。

“賤人,害我性命,你拿命來……拿命來……”空靈鬼魅的聲音在整個房間飄**,安荷沾滿血的衣裳如同影子搖曳著,已然爬到了舒眉的床邊。

躲在被子底下的舒眉渾身冒著冷汗,牙齒直打架。忽然間,床榻上有什麽黏糊糊的東西,舒眉伸手一抹,如見閻羅,慘叫一聲,逃到了床榻的角落。

隻見她方才用手觸摸的地方,是一片黏糊的鮮血。手指沾著鮮血的舒眉抱著頭,啞著聲音喊:“我錯了……不要找我!不要找我!我再也不敢了——”

安荷的鬼魂沒有再靠近,隻是靜靜地站在床榻邊,看著床榻角落發抖的女人發出哀憐又恐懼的聲音。

“哼。”一絲冷笑爬上鬼魂的臉。

彼時,一道電光在夜色裏炸開,雷聲轟隆隆地響起。那道雷照亮燕歌殿時,舒眉正巧看見安荷可怖的臉,她大叫一聲,噎了口氣,暈倒在床榻上。

燭火重新燃燒了起來,燕歌殿裏覆蓋著亮而暖的光芒。殿中站著五個人,分別是周君邑、周靖淵、顧鷹、東都都主,以及扮成安荷的白晚蘆。

白晚蘆撩起頭發,撕開了臉上的人皮麵具,露出了本來麵目。

目睹這一切的東都都主,握緊拳頭,隨著屋外忽然飄落的大雨,淌下溫熱的眼淚。

安荷是被舒眉害死的……

他可憐的安荷就這樣被這個狠毒的女人害死了!這可是她心心念念的家鄉啊!

東都都主抹著眼淚,旋即,臉上換上猙獰的表情。他死死地盯著床榻上暈倒的女人,道:“我要她陪葬!要她陪葬!”

說著,東都都主搶身上前,想要殺了舒眉。

白晚蘆攔下他,道:“都主大人別急!舒貴妃殺了人,祭國律法會處置她的!”

“本都主要親手殺了她!”東都都主幾近瘋狂。

“君上哥哥!六哥哥……”忽然,燕歌殿的大門被推開,小房子帶著望秋跑了進來。望秋渾身濕漉漉的,踉蹌幾步跪在周君邑和周靖淵麵前,哭道,“君上哥哥,六哥哥……小殿下有危險……”

“什麽?”周君邑最先上前,抓住望秋的手臂,問,“小殿下怎麽了?”

白晚蘆也趕緊走過去,緊張地盯著望秋。

望秋仰起頭,臉上被雨水打濕了,他道:“半個時辰前,東都的人找到我們的藏身之地,殺了七爺……雲姐姐讓我趕回來通知你們,她帶著小殿下逃跑了,東都的人已經追上去了,小殿下和雲姐姐凶多吉少啊……”

“什麽?”這下震驚的還有東都都主和顧鷹。

“我一個時辰前就進了王城,如何派人去殺他們?”東都都主氣憤地說。

“可那些人確實穿著東都的衣服……”望秋道。

來不及多想,顧鷹道:“君上,臣這就去找小殿下!”

“找不到別回來……”周君邑呆呆地道,手指尖冰涼。

“是!”顧鷹領命後,身形一閃,就奔出了燕歌殿。

冒著大雨,顧鷹的臉上有著解不開的愁結。此行對他而言,不止為救小殿下,還為了救柳蕭雲……

“報——”這時,東都都主的親信來到燕歌殿,在東都都主麵前跪下,道,“都主!有信箋!軍隊遭人襲擊!”

在場之人皆一怔……這是挑撥離間之計啊!

東都都主與周君邑對視一眼,濃眉緊擰。好在白晚蘆說要帶東都都主來找出殺害安荷的真凶,因此都主暗中來到了王城,若不然,周君邑與東都都主一定會中了這幕後黑手的圈套!

“君上。”東都都主冷靜下來,對著周君邑抱拳道,“都怪我,之前太過魯莽,以至於中了敵人的圈套。我這就派人下去,與顧鷹將軍一起尋找小殿下的下落。”

周君邑壓抑著心中的擔心,平靜地說:“都主有心了,安荷屍骨未寒,都主大人還是以安荷為重吧。我相信顧鷹,會把小殿下平安帶回來的。”

東都都主伸出手,欲言又止。

周君邑轉向東都都主,又道:“我會給安荷一個公道,小房子,送都主大人出城。”

“小房子遵命。”小房子作揖。

東都都主歎了一口氣,隻好先行跟著小房子離開。

他們離開後,一直神色平靜的白晚蘆這才趔趄一下,身子軟綿綿地栽倒在地。周君邑眼疾手快地抱住她,急道:“晚兒……”

“孩子……雲姐姐……”白晚蘆嘴裏喃喃地念著,本就因剛生產完而虛弱的身子,變得更為虛弱起來。

周靖淵見此,道:“君上,您趕緊帶晚貴妃回去吧,這裏有老六呢。”

周君邑二話不說,抱起白晚蘆,望秋趕緊找了把傘,護送著周君邑與白晚蘆回到明月廂。

半個時辰前。

小殿下在柳蕭雲的懷裏哇哇大哭,柳蕭雲抱著他在房間裏來回走動。望秋拿著熬熱的奶在小殿下旁邊逗他:“小侄子乖,我是你的小表叔,是不是餓了呀?來喝奶奶喲。”

然而,小殿下還是不住地哭,柳蕭雲怎麽哄都哄不好。

“是不是想娘親了?”柳蕭雲無奈地看著望秋。

望秋摸摸頭,道:“望秋也扮不了小殿下的娘親啊。”

柳蕭雲撲哧一笑,道:“誰讓你扮小殿下的娘親了,我……”

話未落音,一道強有力的撞門聲響起。柳蕭雲與望秋齊刷刷地看過去,見七爺渾身是傷地衝進來,對著柳蕭雲大喊:“帶著小殿下快走!”

柳蕭雲與望秋被嚇呆了,一時半會兒還沒反應過來。直到一支尖銳的箭如風般穿透七爺的身體,然後直挺挺地紮在了柳蕭雲身後的牆上。

“七爺——”柳蕭雲失聲尖叫,可一隻手已經被望秋拉住,從窗戶邊爬了出去。

“雲姐姐快逃!”望秋拉著柳蕭雲在夜色裏穿梭,懷中的小殿下受到驚嚇哭得更響亮了,他的哭聲在這樣寂靜的夜裏,無疑是最危險的存在!

幾隻鳥雀忽然出現在柳蕭雲的頭頂,似乎在指引他們往某個方向走。等逃到一個隱秘的地方時,柳蕭雲抓住望秋的手,道:“望秋,你聽我說,我們得分開跑,我帶著小殿下走,你趕緊回王城搬救兵!”

“雲姐姐!”

“什麽都別說了!趕緊叫人來救小殿下!”柳蕭雲掙紮著將望秋推開,帶著小殿下往另一個方向跑去,這時,夜空中電閃雷鳴,柳蕭雲一邊跑一邊將外層的衣裳和軟甲脫下來,將小殿下包得嚴嚴實實的。

而望秋,則選了另一條回王城的路。

那群人的目標是小殿下,不是望秋,因此,他們隻跟著小殿下的哭聲追去。

寂靜的夜空喧鬧了起來,雷電聲、追逐的腳步聲、鐵甲碰撞的聲音,還有隱隱約約嬰孩的哭泣聲,各種聲音交織在一起,充滿著危險的氣息。

夜空忽然風雨大作,因為淋濕了翅膀,小鳥兒們無法飛翔,與柳蕭雲失去了聯係。柳蕭雲懷抱著小殿下,跑到了一處懸崖邊……

那底下是深不見底的黑,宛如一張巨大的網,又如同猛獸的口一般可怖。

“小殿下……”柳蕭雲緊緊抱著懷裏的孩子,看著追上來的敵人,緩緩地往後退。

來的是東都都主的人,一行十幾人,背著弓箭,全都蒙著麵。

他們就是來殺人滅口的,因為,他們一句話也不說,找到了目標,就從身後箭囊裏取出泛著寒光的箭,對準了柳蕭雲與她懷裏的孩子。

“畜生!連這樣小小的孩子也不放過——”柳蕭雲狠狠地罵著,下一刻,在弓弦拉開的那一刹那,柳蕭雲忽然用整個身體護住小殿下,縱身躍下了深淵。

若跳下去,還有一絲生還的機會,若不跳,她與小殿下必定死於亂箭之下。

耳邊的風呼呼地刮著,柳蕭雲保護著小殿下最脆弱的地方,身體宛如墜入夢境一般,不知道終點在何方。

殺手見狀,紛紛來到懸崖口,看著幽深的懸崖,他們對視了一眼,這才撤退。

風雨更為放肆,在這個殺氣騰騰的夜晚,上演著慘烈的一幕。

不知是什麽時辰,隻覺著薄薄的眼皮外是一縷和煦的光芒。

那不是陰暗的地獄,而似溫暖的天堂。

渾身好痛,骨頭似散了架又重新拚組成一般。雙手下意識地摸了摸,身下似乎是一張床榻,鋪著手感不太好的中等質地床單。

忽然,耳邊有呼嘯的風聲,她回頭一看,是箭!閃著寒光的箭!已經近在咫尺,來不及躲閃——

心中一驚,她趕緊睜開眼,醒了過來。

沒死嗎?柳蕭雲怔怔地看著眼前的景象,這是一處整潔的農家,像遠離戰爭的世外桃源一樣。

柳蕭雲掙紮著爬起來,這才發現自己換上了農家婦女的衣裳,身上各處正用紗布給纏著。疼痛便是從那紗布底下傳出來的……

“柳姑娘!”一道熟悉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柳蕭雲心中一震,忙抬起頭來,卻看見顧鷹端著一碗水匆匆地奔過來。

“顧將軍……”柳蕭雲呆呆地看著顧鷹,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顧鷹忙將水放在桌上,走過去坐在床邊,握著柳蕭雲的肩膀,道:“快些躺下,你渾身是傷啊……”

柳蕭雲靠在床頭,目不轉睛地看著顧鷹,眼睛很快被淚水模糊,她道:“我不是做夢吧……顧將軍,真的是你嗎?”

她抓著他的袖子,宛如見到最親切的人,怕他不小心走了,怕這隻是一場虛無縹緲的夢。

顧鷹反手將柳蕭雲的手握住,道:“不是夢,柳姑娘,你還活著,你沒事。快別哭了……”

柳蕭雲抹幹眼淚,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不是跳下懸崖了嗎?”

“是我們救了你。”又是一道聲音響起。柳蕭雲詫異地看過去,站在門口的竟然……竟然是郭家一家人!

郭明誠、郭謂卿和他的夫人!

“你們……”柳蕭雲愣愣地看著他們,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其實,將六月十五刺殺一事的罪名安排在我的頭上,是君上和晚貴妃做的戲。”郭謂卿走過來,道,“隻有讓四王爺知道,君上身邊最大的忠臣已經沒有了,他的膽子才會大起來。”

“可你不是在去邊疆的路上……”柳蕭雲想問的是,郭謂卿不是被殺害了嗎?

郭謂卿笑笑,道:“那隻是個替死鬼而已,如今,外界都以為我死了,但我,我們郭家都好好地活著,等著有一天祭國需要我們!”他斬釘截鐵地說。

柳蕭雲又難過又欣喜,諸多的情緒在她的眼中,匯成了一汪清澈的淚水。忽然,像想起了什麽似的,柳蕭雲一把抓住顧鷹的手,問:“顧將軍!小殿下呢?小殿下在哪裏?”

聽到小殿下這個名字,顧鷹忽然低下了頭。

一種不好的預感湧上心頭,柳蕭雲瞪大了雙眼,扭頭看向郭家人,郭家的三個人也都垂著頭,臉上露出了惋惜之色。

“小殿下他……”顧鷹如鯁在喉,握著柳蕭雲的手,道,“太年幼了,從懸崖上摔下來的時候,即使你將他保護得很好……也……也沒能……”

“你說什麽?”柳蕭雲不敢相信,眼淚輕飄飄地從睫毛上垂落,她搖搖頭,道,“不可能……小殿下怎麽會……”

顧鷹抓緊柳蕭雲的手,道:“你先別激動,柳姑娘,我們已經盡力了。你知道嗎?你能活下來,已經……已經是個奇跡了,都怪顧某無用,救不回小殿下……”

“那是晚兒的孩子啊……”柳蕭雲聲音嘶啞著,緊緊揪著身上的棉被,眼睛如血一般通紅,“晚兒才生下他幾天……才看過他幾眼啊……君上連一眼都沒有見過!小殿下怎麽能死啊?我已經……我已經那麽好地保護他了……是不是我做得還不夠好……是我的錯嗎?如果我不帶著小殿下跳懸崖……他就不會死了!”

“柳姑娘……”顧鷹心疼地將柳蕭雲抱在懷裏,安撫著她的情緒,道,“不是你的錯,跟你無關……你不要這麽自責……”

“怎麽辦?”柳蕭雲抓著顧鷹的衣裳,在他懷裏悶悶地哭著,“晚兒該有多難過,晚兒會承受不了的……怎麽辦……顧鷹……”

顧鷹不知道該說什麽,他隻能抱著柳蕭雲,用自己的懷抱來使她平複下心情。可是他曉得,她平複不了的……

柳蕭雲與白晚蘆在江湖上相依為命,進入深宮也不離不棄。如今,柳蕭雲沒有保護好白晚蘆的孩子,她除了難過,心裏還會有沉重的、無限的自責,哪怕這個孩子的死跟她沒有任何關係……

除了抱著她,顧鷹不曉得還有什麽辦法能安慰柳蕭雲。

“顧將軍……”懷裏的人沒有哭了,她反而抬起頭,紅腫著眼睛問,“顧將軍,帶雲兒回王城,好嗎?”

顧鷹擔心地說:“可你的傷……”

“我的傷不要緊。”柳蕭雲臉上的漠然來自心如死灰,她道,“求顧將軍送雲兒回城,雲兒要負荊請罪,要去找晚兒……”

顧鷹歎了一口氣,抬頭看著郭謂卿他們。郭謂卿點了點頭,示意顧鷹先將柳蕭雲帶回去,於是,顧鷹替柳蕭雲理了理頭發,道:“好,我答應你,這就帶你回城。”

柳蕭雲抬頭望著顧鷹,眼睛裏麵閃爍著細微的星辰。·不管是什麽地點、什麽情況,隻要顧鷹願意幫助柳蕭雲,柳蕭雲的心裏就充滿著感激,而在感激之下,流淌著一汪誰也不知道的春水。

回到祭國王城時,王城裏的景象已不再似往日般繁盛。

整個王城都彌漫著瘮人的冷,君上寢宮內,顧鷹與受傷的柳蕭雲跪在地上,麵前擺放著一副小小木棺,木棺裏,躺著不過出生幾日的小殿下。

看著小殿下冰冷的身體,白晚蘆倒抽了好幾口氣,連連後退,最後跌坐在地上,發出沙啞的痛吟聲。

那樣的痛來自內心、來自靈魂,比身體上遭受到千瘡百孔的痛還要痛。

周君邑卻呆呆地看著木棺中的嬰孩,伸出手想要觸摸他冰冷的臉龐,卻在伸出去後,又緩緩地縮了回來。

一國之君半跪在地上,雙手緊緊握拳,迫使自己平靜地說:“將小殿下帶下去,厚葬。”

“臣……遵旨……”顧鷹將木棺托在手上,緩緩起身。

就在他準備轉身離開的時候,白晚蘆忽然爬起來,嘴上喊道:“不要——不要碰我的孩子——”

周君邑眼疾手快地抱住她,道:“晚兒,晚兒……晚兒別這樣,別這樣……”

“那是我的孩子……”白晚蘆伸出手,指尖差一點兒就能觸摸到木棺的棺身,她慟哭道,“那是我的孩子……他才剛得了一個名字,我還沒好好地抱抱他啊……”

周君邑抱緊白晚蘆,對顧鷹使眼色,顧鷹帶著小殿下離開了寢宮。小殿下離開的那一刻,白晚蘆失去渾身力氣,軟綿綿地坐在地上,失神地問:“為什麽?為什麽……”

“晚兒。”一直跪在地上的柳蕭雲萬分自責,可此時說什麽都沒有意義了。

周君邑想要去扶白晚蘆,但被白晚蘆推開。她緩緩地站起來,身形有些不穩,精神也有些恍惚。

“晚兒……”周君邑伸手拉住白晚蘆的胳膊。

白晚蘆一揮手,回頭看著周君邑,雙目通紅,充滿怨恨,道,“都是因為你!你以為為了我跟孩子好將我們送出去就安全了?那我的孩子為什麽會死?”

“晚兒……”周君邑垂著眼簾,臉上充滿傷感,“逢兒不在了,我的難過不比你少。”

“你的難過?”白晚蘆諷刺地笑著,眼淚不停地滑過臉頰,“你的難過比得上我嗎?君上大人,我隻是你的一個貴妃,我這一輩子隻有你,隻有逢兒,可您是君上啊……您這輩子,不隻有我,不隻有逢兒啊……”

說著,白晚蘆趔趄著跑了出去,周君邑正要追上去,小房子來稟報,說舒眉已經醒了。

無奈之下,周君邑對一直跪在地上的柳蕭雲道:“你去看著晚兒,注意安全。”

“是,君上。”柳蕭雲磕了一個響頭,起身去找白晚蘆。

周君邑則跟著小房子去了燕歌殿。

此前,紫秀已經被關進了大牢,而舒眉,考慮到她是貴妃,又是太師大人的千金,周君邑決定走正常的程序對其進行審判。

然而,等到了燕歌殿的時候,周君邑才發現舒眉瘋了……

舒國予與舒軼都在此,舒眉坐在**,沒有梳洗,抓著胸前的一縷青絲,雙眼天真無邪地望著頭頂處,歪著腦袋,臉上的表情千變萬化。

“女兒啊……”舒國予心疼地想要上前抱抱舒眉,可舒眉一驚一乍地跳起來,道:“你別過來!別過來!”

“我是你爹啊,眉兒!”舒國予的手臂伸在半空中,然而,原本警惕地盯著舒國予的舒眉,咧嘴笑了起來,“嘿嘿,爹?爹是什麽,好吃的嗎?”

“眉兒……”舒國予無助地拍著大腿,老淚縱橫。

舒軼走過去扶著舒國予,道:“爹爹莫急,咱們找陵州最好的大夫給姐姐看病,姐姐會好起來的。”

“是嗎?找最好的大夫給她看病?”一直在門口看戲的周君邑負手走進來,道,“是該好好看看,不然瘋瘋癲癲的,孤也不好審問她毒害安荷一事。”

站在床榻上的舒眉眼睛咕嚕嚕地亂轉,最後落在周君邑身上。她興奮地跑過來,圍著周君邑繞圈子,問:“咦,你是誰啊?好好看!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喲,這裏有妖怪呢!”

“君上!”舒國予拉著舒軼跪在周君邑麵前,為舒眉求情,“君上啊,看在老臣赤膽忠心的分上,求君上對眉兒從寬處理吧!君上,老臣求您了……”

周君邑冷笑一聲,不為所動:“赤膽忠心?好一個赤膽忠心,為了太師大人的赤膽忠心,孤是該給舒貴妃一個從寬處理啊。”

“君上聖明,老臣叩謝君上!”舒國予連連磕頭,佝僂的身子受不得如此折磨。

然而,周君邑又平靜地問:“那麽孤來問你,孤給舒貴妃從寬處理了,誰來給安荷一個交代?誰來給孤死去的孩子一個交代?”

“啊——”舒眉率先叫起來,她怯生生地躲到舒國予的身後,委屈巴巴地指著周君邑,“那個人好凶哦,人家怕。”

舒國予心疼地撫摸著舒眉的頭,哄道:“眉兒不怕,爹在。”

“哼。”周君邑負手轉身,道,“來人。”

“在。”有侍衛進來。

周君邑下令:“孤宣布,即日起廢去舒眉貴妃的身份,將其貶入冷宮,是該找好的大夫給她瞧瞧,早日瞧好了,早日為安荷公主陪葬!”

“君上——”舒國予又跪趴在地上,“君上三思啊。”

“孤已經三思了。”周君邑冷冷拂袖,道出這句話後,就離開了燕歌殿。

跪趴在地上的舒國予緩緩抬起頭,臉上滿是不甘的表情。

“阿軼。”他喚道。

“爹爹。”

舒國予搬出最後一個救兵,道:“去找四王爺,求四王爺救救你姐姐。”

“是,阿軼這就去。”舒軼趕緊離開燕歌殿,去往四王爺府找周越淩。

然而,周越淩並沒有答應幫助舒軼。

舒軼詫異道:“為什麽?四王爺,姐姐幫了你那麽多忙,你也知道她對您的一片心意,此時此刻,隻有您才能救姐姐啊。”

“你要本王怎麽救她?要在周君邑麵前說舒眉是本王的情人嗎?”周君邑將茶盞重重地往桌上一擱,狠狠道。

舒軼趕緊抱拳,道:“屬下沒有這個意思。”

“你姐姐的事是你姐姐的事,你的事是你的事,我勸你做好自己的本分,至於你姐姐那邊,等時機到了,你自然就明白了。”周越淩撂下這句話就起身,道,“送客。”

管家走過來,對舒軼做請狀,道:“舒統領請。”

舒軼遲疑了一會兒,最終歎了一口氣,拂袖而去。

這件事,也許不能指望周越淩了。如果舒眉真的有性命之憂,那麽,能救她的,隻能是爹爹和他。

舒軼想到這裏,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為什麽,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呢?

漫長的宮巷中,白晚蘆與柳蕭雲一前一後地走著。

看著前麵搖晃不穩的白晚蘆,柳蕭雲心中似有一隻巨大的手,在撕扯著她的皮肉。白晚蘆難過,她也難過,她還很自責。

“晚兒,都是我不好,我沒能保護好小殿下。”柳蕭雲緊緊跟著白晚蘆,她停,她也停,她走,她也走。

麵對柳蕭雲的道歉,白晚蘆沒有回話,而是失神地走著,自己也不知要去往何方。有鳥雀排排停歇在宮牆上,似乎也在為白晚蘆感到傷心。

白晚蘆的內心,也被這樣一堵如血的宮牆攔住,一頭是她,另一頭是她死去的孩子。

“白姐姐?”迎麵走來的安城公主看到這一幕,連忙迎了過來,她扶著踉蹌的白晚蘆,關切地問,“白姐姐,你沒事兒吧?我都聽說了。”

白晚蘆沒有回答她,而是輕輕推開安城,繼續恍惚著往前走。

“白姐姐……”安城看著她的背影,雙眉緊皺,“這到底是怎麽了?”

“公主,小殿下死了,晚貴妃難過著呢。”曉菱說。

看著白晚蘆飄虛的背影,安城喃喃說:“怪叫人難過的,也不知道君上哥哥難不難過,曉菱,我們去看看君上哥哥吧。”

“是,公主。”

安城提著裙子,快步地跑去了周君邑的寢宮。此時此刻,周君邑坐在梨花椅上,正煩惱地揉著自己的眉心。

“君上哥哥。”安城走上去,攏袖站在周君邑的麵前,問,“你……你沒事吧?”

周君邑抬起頭,疲倦地看了一眼安城:“哦,是安城啊。”

“君上哥哥,小殿下的事情,安城已經知道了,你不要太難過,再說了,君上哥哥還可以再生一個的嘛。”安城安慰周君邑。

周君邑歎了一口氣,道:“話雖如此,可那畢竟是晚兒十月懷胎辛辛苦苦生下來的,如今孤沒有將小殿下保護好,晚兒生孤的氣,是應該的。”

“君上哥哥,您是一國之君,為什麽要如此屈尊在一個貴妃麵前?你如果想要孩子,想要多少都可以,放眼前朝,哪個妃子沒有滑過胎死過孩子?要安城說,白姐姐就是矯情!”安城不悅道。

周君邑壓低了聲音:“胡鬧!不許這麽說你白姐姐!”

“往日別人說君上哥哥有了白姐姐,就跟以往不一樣了,安城不信,現在安城算信了,君上哥哥從來沒吼過安城,可是自打安城這次回來,君上哥哥不知道凶了安城多少次了。”安城委屈地用手指擰著手帕,委屈地說。

周君邑歎了一口氣,道:“安城,對不起。”

“君上哥哥不用同安城說對不起,君上哥哥是一國之君啊。”安城道。

“唉。”周君邑又歎了一口氣,沒有再說話。

白晚蘆讓他很是頭疼。

可是,讓他頭疼的,將遠遠不止白晚蘆了。

不知道走到了哪兒,白晚蘆神色恍惚地說:“雲姐姐,你讓我一個人靜一會兒吧。”

“晚兒……”柳蕭雲不放心。

“讓我靜一會兒。”白晚蘆又道。

見白晚蘆這副模樣,柳蕭雲隻好答應下來,默默地退下。

白晚蘆爬上一座石橋,那石橋位置高,可以看到很遠的地方。整個湖麵都是蒼翠的綠色,中間零星點綴著幾朵花,模樣是好看,卻沒有任何的生氣。

“逢兒,你還好嗎?你想娘親嗎?你疼嗎……”白晚蘆喃喃地念著,眼中的淚水一滴一滴匯聚在一起,墜入湖水當中。

她捂著胸口,那裏傳來劇烈的痛,怎樣都撫不平。白晚蘆抽噎幾聲,哭了出來,這裏沒有人,她哭得很放肆。

她的骨肉沒有了,好似精神上少了什麽寄托,那個寄托就這樣土崩瓦解了。

“為什麽……”白晚蘆哭泣著,鼻頭酸澀,心中酸楚,她吸了一口氣,望著陰沉的天空,由於哭泣,頭腦沒來由得一陣暈眩。

“逢兒……”白晚蘆呆呆地念著小殿下的名兒,忽然頭重腳輕,一頭栽下了橋,墜入了湖中。

她掉下去後,岸邊的一個人旋即也跳了下去。

好不容易將白晚蘆撈上岸,二人身上全部濕透了。

周越淩拍打著白晚蘆的臉頰,喊道:“晚貴妃,晚貴妃?”

白晚蘆吐出一口水,嗆了幾口咳嗽起來,仍舊狀態不好:“逢兒……逢兒死了……”

“晚貴妃,別難過了,人死不能複生,你得好好活著。”周越淩說。

白晚蘆此刻痛不欲生,她也沒去管眼前的這個人是誰,隻是捂著臉,往對方懷裏靠了靠,難過地問:“為什麽……為什麽……他是我骨肉相連的孩子啊……”

“為什麽要帶走淩兒?他是我骨血相連的孩子啊——”

腦海裏忽然冒出這句話,周越淩心中動容,回憶起了自己從母妃身邊被帶走的場景。

懷中的人還在隱隱地啜泣,周越淩忽然收了胳膊,將白晚蘆抱得更緊些,他護著她的頭,低低地說:“因為這該死的命運,因為你還不夠強,所以……他們才會離開……”

白晚蘆並沒有聽到周越淩這句話,因為,她已經昏倒在了周越淩的懷裏。

周越淩不動聲色地將白晚蘆抱起,並且,帶走了她。

他要將她帶去四王爺府,乘坐在馬車上的時候,正好碰見從周君邑那裏回來的安城。風撩動馬車上的簾子,安城看見白晚蘆正躺在周越淩的懷裏,睡得及其安穩。

“那是晚貴妃嗎?”安城不敢確定地問。

曉菱說:“是晚貴妃,沒有錯,曉菱也看見了。”

“哼,這下有好戲看了。”安城說,“曉菱,我們回君上哥哥的寢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