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別鶴孤鸞

百裏一個冷厲如刃的眼刀飛了過來:“我這隻是八苦咒反噬罷了,與體力無關。”

管你體力好不好,判官回身踱步而來,斜挑的狐狸眼中滿滿的幸災樂禍:“你身中咒術應該曉得,凡是七情六欲,隻要妄動一念,便會引發毒咒,遭受烈火焚身之苦,先前難受的滋味還沒嚐夠吧,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

百裏被他說得麵色一黑,隨即反唇相譏:“你懂什麽,我這叫痛並快樂著。”彼時,他衣袖底下的青黑咒文如同藤蔓般發了瘋地飛長,很快爬升至他肩頸處,判官笑也笑過了,尚未泯滅良知,上前替他念了一段清心咒。

一炷香後,百裏眉宇間痛楚稍減。

“如今你發作得頻率越來越高,間隔時間也越來越短,如此拖延下去不是長遠之計,你打算怎麽做?”

他臉龐邊緣的青紋時隱時現,整個人仿若籠罩在一層黑霧裏頭,判官先前隻聽聞八苦咒是一種上古失傳的凶咒,卻未曾想這發作起來,竟連百裏這等的修為也抵禦不得。

趁兩人在回廊談話的那會,睚眥悄沒聲兒地溜入白姬房中。

“小姐姐,小姐姐!”他銜了從廚房竊來的一罐兒蜂蜜,聽說大病初愈吃這個最能滋補養人。熟料推開門去,一室清寂,床幃裏空無一人,正對麵的窗敞開著,冷風呼嘯著灌了進來。

砰地一聲脆響,瓶裂碎開來,一地蜜香。

遠處傳來噔噔腳步聲,百裏人未到,聲音卻先傳了過來:“阿潯,怎麽了?!”推開門,卻隻見睚眥一個人驚慌失措地立在屋中,地上一片狼藉,室內熱氣散盡,冷峭的夜風掀起床幃的一角,裏麵空蕩蕩的,哪還有白姬的身影。

“她人呢?!”

百裏的臉色於一瞬間暗墜下來,睚眥從未見過他這般神色,當真如同山雨欲來前的山穀,眼中陰霾宛若黑雲壓境,周身氣勢獵獵如刃,像是環繞穀間呼嘯的冷風,隻等著暴雨落下的那一刹。

睚眥四肢輕顫著,像它這樣的天龍,分明隻有在真神麵前才能流露出本能的恐懼來,為何這一刻,它差點便要向主人跪地求饒,並非自己無能,實在是他周身氣勢太盛,甚至令它萌生一種錯覺:立在眼前的主人身影仿佛與萬年前在九重天上驚鴻一瞥的背影漸漸重疊在一起。

那神沐之光如此耀眼,幾乎要將它的眼珠刺傷。

睚眥按捺住內心呼之欲出的疑惑,一想起白姬現在不知所蹤,會不會又是叫那司南離的小賊抓了去,擔憂浮上眼眸,不由將所有困惑暫時拋之腦後。

“我本來想進來給小姐姐送蜂蜜喝,哪知一進來她人就不見了!”它緊張地追問道:“莫非又是那姓司的小子搞得鬼?!”

“不可能。”後麵進來的判官想也不想便否決了這一可能:“地府是我的地盤,豈有讓他來去自如的機會?!這裏我早先就以布下天羅地網,我想他司南離即便再瘋狂,亦不至於傻到主動過來送死。”

而且方才他與百裏就在幾步之外的地方交談,並未從遠,究竟是誰能夠從他們的眼皮子底下輕而易舉地將人劫走,膽子未免也太大了些……

察覺到身後的百裏除了進門那一聲喊後便全無動靜,他心裏古怪,不由轉身看百裏:“你怎麽看?”這時,百裏卻麵無表情地越過他徑直向窗邊走去,目光久久落在窗欞上。

“她是自己走的。”

今宵霧濃,窗欞上鋪就一層淺淺銀霜,上麵印著半個腳印,他不用手比劃便知道,那是白姬的尺寸。

他靜靜立在窗邊,眼眸低垂,死寂一般的目光深處灼灼燃燒起幽幽烈火。整張臉猶似籠罩在漆黑的陰影之中,眸底冷光令人膽寒,有野火燎原要將一切焚燒殆盡的狂亂彌漫,身下暗影驀地滋生,不斷拉長放大,陰霾延伸至屋子的角角落落,等到判官發現不對,整間屋子已被黑暗所籠罩,而百裏腳下有無數雙陰影般的雙手正飛速地朝四周發散出去……

判官回神衝兀自呆愣的睚眥厲聲喝道:“還不快壓住他!”轉身便結了一個破魔印朝百裏背身處的陰影砸了過去,真是怕什麽來什麽,眼下他心神俱創,五內俱焚,正是意誌力最薄弱的時刻,若是不巧讓咒術成功反噬,如此真的是大羅神仙也救不回來了!

睚眥畢竟是神獸,雖然反應慢些,但它體內的真龍之力卻是製約邪魔的天敵,在這一點上,判官雖然於法術造詣上高出它數個等級,然而他的力量來自九陰,換而言之,算是與邪魔之力同出本源。

睚眥虎目一瞪,金光掃過之處陰影如烈焰焚燒般灰飛煙滅。而判官則借機飛身掠至百裏麵前,徒手斬去環繞在他四周的黑影,拂袖揮去籠罩在他麵龐的繚繞黑氣,厲聲喝道:“你命還想不想要?!”

百裏無動於衷地站著,目光平視前方,看也未看他一眼。判官蹙眉:麻煩,遂換了一句說法來引起他的注意:“陰間危險重重,你當真放心讓白姬一個人獨自在外?!”

聽見了白姬二字,百裏眉宇微動,被黑霧籠罩的眼眸裏浮現一絲細微的變化,當下便覺腹中翻湧,一口甜腥湧上喉頭。

不禁回想起她今晚的種種表現,她的每一句話,每個神態,他,竟然渾然不覺,那時她笑顏裏孤注一擲的溫柔……心口處像是被一雙無形手緊緊攥住,沉悶得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追不回來……”他低歎著,忽然肩頭一顫,口吐鮮血,滿片衣襟上仿佛盛開豔麗的紅花,黑紋不斷在脖頸處攀升瘋長,又不斷凋零萎縮,一遍又一遍,臨近崩潰卻無比冷靜,視線緩慢而又悲哀環視整間屋子:“她是坐木鶴走的,此刻人早已在千裏之外。”

百裏的視線穿破陰霾,往那極深的雲層望去:那隻殷雄所贈的木頭白鶴,本是天界的飛行法器,可用於逃生。還在浮山時,他曾親自教會她,而諷刺的是,結果卻被她用來躲避自己……

寒月拂肩,他隻覺遍身如墜冰窖般森冷不已。

“我要去找她……”百裏折身,冷眼掃過擋在他麵前的判官和睚眥,道:“你們為何攔著我,讓開!”

“主人……”睚眥欲言又止,判官則上前一步,抬手變出一麵半人高的水鏡來,“你確定你要這樣出去?”百裏抬眸一看,鏡中人雙目赤紅,一身煞氣,衣上滿是血跡,恍若從煉獄而來,若是讓白姬看到他如今這個樣子,恐怕心裏會對他再添畏懼,避之不得。

他一言不發地退了回來,靜默片刻,說道:“那我去換身衣裳。”

語落,步伐踉蹌地朝外走去,回廊裏,他身影逐漸隱沒於一片黯淡陰霾裏,腳下蜿蜒一道觸目驚心的血跡,那紅刺痛睚眥雙眼,急得它抓耳撓腮:“現在怎麽辦!?就這麽放任主人離開麽?”

判官兩手抱臂,眉一挑:“你攔得住他?”

睚眥囁嚅沒說話,忽地聽到咚一聲巨響,是百裏直直栽倒在地,二人連忙飛奔過去,卻被眼前一幕所震驚,麵麵相覷,一時失語。

回過神來的判官蹙眉:“這下,倒是攔得住了……”

可惜,這並不算是什麽好消息。

夕陽墜山,霞飛萬丈。

“賣包子嘞,新鮮出爐熱氣騰騰的包子!”

街邊小販的叫賣聲令徘徊在街口的白姬感到了幾分不真實,看著人來人往川流不息的人群,她是真的離開了地府,也離開了百裏。

既然選擇離開,又何必增添這些無謂的傷感來庸人自擾,她揉了揉臉頰,告訴自己要爭氣一些,又不是離了他就不能活。

路過一家旅店,店外招呼的小二揚聲喊道:“姑娘,外鄉人吧,打尖兒還是住店呐?”她腳步一頓,搖了搖頭,來錦都隻是為了向阿榮告別,並沒打算停留。

白姬遠離了人群,尋了一處僻靜的小巷,從懷中取出木鶴施法變大,而她盤腿端坐其上伸手朝遠處一指,道:“走,去皇宮。”

飛鶴應聲而起,倏然化作一道白光朝前掠去。

夕陽西下,暮色四合,扶鸞殿前琉璃瓦璀璨生輝。

白姬腳踩在厚實綿軟的毛毯之上,感覺一股熱氣鑽入腳心直往上冒,放眼望去,大殿四處煥然一新,家具擺設都比先頭上了一個檔次,她粗略一瞧,吃穿用什竟都是比照皇後的份例來的,可想而知,皇帝對阿榮是多麽看中。大抵是屋裏燃了靜心安神的檀香,四處又暖洋洋的,她這些天來一直緊繃在弦上的心竟神奇般地鬆弛下來,小孩子獨有的奶香若有似無地傳來,她探頭朝裏一張望,看見一枚高高翹起的小屁股懶洋洋地窩在阿榮懷中。

這恐怕就是那備受寵愛的沐炎小皇子吧?白姬遠遠看著,眼底浮現起一絲暖意。

這廂,阿榮以為是遣下去給沐炎送晚間輔食的丫鬟來了,將不斷折騰的小家夥往膝頭一放,撐起頭來慵懶道:“怎麽進來也不通報一聲?”

話音落下,才發現白姬站在門口,彎起唇角盈盈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