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鏡湖之畔

白姬又死了一回,和上一次不同,這次是她心甘情願為百裏去死的。

人死以後,按理說是該回歸地府,可她在原地等了許久,也不見鬼差來勾魂,莫不是這段時日死去的人太多,所以忙不過來了?

如此倒好,她就站在原地,說不定能見著百裏最後一麵。

長風拂過阪道,吹得兩岸殷紅的曼珠沙華窸窣搖擺,幾株花蕊隨風而逝,落在不遠處靜靜流淌的忘川水上,白姬盯著那花兒打著旋兒,打著旋兒緩緩被河水吞沒,感覺它在河水的麵前是那樣渺小,正如苦苦掙紮在凡間的每一個人,在川流不息的命運中加緊步伐,最終還是逃不開命定的捉弄。

她活過,盡管又死了,然能與百裏相識,與他一路走來,見過形形色/色的人,也結交了不少誌趣相投的朋友,或許旅途多有磨難,他們之間也不乏矛盾摩擦,可如今她走到生的邊緣,死的麵前,眼中劃過的卻是一幕幕溫馨的場景,劃過的是百裏時而溫情,時而狡黠,時而詭異莫測的笑容,想起那夜宮中他熾熱綿長的吻,想起他在珠璣閣前對自己承諾的每一句話,在她幹涸的眼眶裏,淚水忽然就湧了出來,她一愣,立刻伸手去擦,然眼淚卻如同斷了線的珠子般怎麽也止不住。

哭有什麽用?!

一邊胡亂地擦去臉上止不住的淚,白姬輕顫著吐出一口氣,從出生到死,乃至母妃去世的那刻,她都沒有哭過。她從小就明白,哭對她而言沒有任何用處。墜露的淚水能博得父王和皇兄的矚目和關懷,而她的淚水則低廉得一文不值,她不哭,是因為除了母妃會替她擦去臉上的淚水之外,再沒有別人了。

她望著奔流不息的河水,視線不斷地模糊,如今,她終於找到了那樣一個人,真心實意地想與他共度一生,可還是逃脫不掉被命運所捉弄的結局。

“你的命太苦了,連我看了都要忍不住鞠一把辛酸淚,可是這些到底都是由誰而造成的呢?”一道尖銳譏誚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切斷她哀痛的思緒:“好不容易得到一次生的機會,卻因為一個滿口謊言的男人而再度失去。”

白姬愣了一愣,本能地向後退去。

這是司南離的聲音,莫非百裏和判官沒有製服他?!

“不必慌張,我是來幫你的。”他的聲音陡地放低,變得輕柔,而極具蠱惑:“本來就是我和百裏之間的私怨,憑什麽要讓你一個無辜者來受累呢?作為百裏曾經的朋友,我不忍心看你像昔日的我一樣為他所蒙騙,今日,我便來助你看清他的真麵目。”

白姬臨河而立,長眉一擰,態度十分堅決。

“不必了,你害了那麽多人,被殺也是死有餘辜的下場罷了。”她側頭往川流的河水看了一眼,打定主意,若是司南離步步緊逼,她便索性跳入這江河之中去,一了百了!

“哦?”司南離語帶笑意,話鋒一轉,直直戳入她心肺。

“這句話本就是個悖論,即便我壞事做盡,死有應得,但也掩蓋不了你被騙的事實啊!還是——”他刻意地頓了頓,像是在吊白姬的胃口,又像是在她忐忑的心上寸寸淩遲:“還是你預料會發生什麽,所以你在害怕?”

看見白姬臉色倏然一變,他再度笑了起來。

“看來我猜得不錯,你心裏果然在害怕什麽——”他越發張揚的聲線就猶如一把鋼刀在她心弦上刮呀刮,“俗話說得好,長痛不如短痛,我現在揭發,總比你泥足深陷後發現自己難以抽身要來得好,屆時你一定會感激我的!”他語落,白姬隻覺眼前場景漸次更迭,而後驀地黑了下來。

司南離的聲音始終在耳畔揮之不去:“首先,讓我們來到故事發源的開端,想來你應該對此處並不陌生。”他打開蒙在白姬麵前的手,勾唇淺笑。

“恭喜你,到家了。”

行走於河岸邊,鼻尖盈來青草香,不遠處,映入眼簾的是一株株不知名的藍花,花瓣有碗口大小,三兩個幼童從身邊嬉戲跑過,他們看不見白姬,白姬卻能看見他們。放眼望去,青磚白牆的小屋分布得錯落有致,幾縷炊煙悠悠升起散入白雲間沒了蹤影。在這個村莊裏,無論男女老少,相貌都生得與尋常人有些許不同。白姬望著他們額角處晶瑩剔透的小角,一言不發,烏黑的眸子中劃過一束未知的情緒。

這時,司南離那輕挑的嗓音再度響起:“這是蛟族的族人,看見他們你有沒有感到有一種熟悉的感覺?”白姬下意識地往身側看去,空蕩蕩的,除了不遠處有幾個小孩淌水玩,腿上分布著一些淺淺的鱗片,在太陽的照耀下,水花四濺,亮晶晶的。

她不由一愣,說不熟悉那是騙人的,從走入這座小村莊起的那一刻,她便覺得眼前所呈現的景致與記憶中母妃所說的一切全部重疊,唯一不同的是,她從母妃口中聽到了回憶,而在這裏回憶卻變作了真實,真實到令她萌生一種莫名的恐懼。

正愣著神,視野裏驀地走來一名少女,她身穿淺色上衣,藕荷色的長裙,衣角上係著一溜彩繩,腳步輕盈,約莫十五六歲的年紀,望著她遙遙走來,滿臉的神采飛揚,白姬的唇角不由自主染上幾分笑意,似被眼前的少女所感染,心情高漲了幾分。

忽然,身後有人喊她的名字。

“阿潯!”

白姬下意識地回過頭去,而對方卻與她擦肩而過,越步向前,同時,身後響起清脆悅耳的應答聲:“叫我作甚?”心神劇震間,她回過頭去,先前那少女已笑著走到近前,平直的眉,烏黑濕潤的眼睛,宛若一汪清泉,她直直看向你的時候,你隻覺整個世界都亮堂了起來,鼻子小巧挺直,鼻尖微翹,薄薄的一片唇抿出俏皮的弧度,粉嫩若花瓣。一番怔忪,少女已然越過她走到前麵,白姬適才回神,心跳若擂鼓陣陣,久久不能平息,眼前這少女生得竟與她有八分相似。

偏生,這時司南離的聲音好巧不巧地響起:“奇怪,怎麽你叫阿潯,她也叫阿潯,嘖,仔細看,長得倒也有幾分相似。”最後一句話如鍾鼓鳴響在她耳畔,白姬隻覺靈台轟地一聲,霍地轉過身。

伴隨著銀鈴般的笑語,那名叫做阿潯的少女與同伴漸行漸遠,話語間依稀能聽到水祭的字眼。

司南離問:“還想繼續看下去麽?”

白姬咬了咬唇,黑瞳中映出少女纖柔窈窕的背影,不知怎的就心頭一空,無由來地惶恐起來。這名少女的出現來得太快打得她措手不及。

“我說過,真相或許殘忍,然對於沉溺其中的人而言,卻是長痛不如短痛。”司南離蠱惑的聲音猶如畫外音在她心頭不斷地撩撥,明明知道他不可能這麽好心,這裏頭一定有什麽陰謀,然內心深處卻有一個聲音不斷地慫恿著:看吧,看吧,都到臨門一腳了,難道你不想知道自己身世的真相麽?

兩種聲音在不斷博弈中,白姬沉默了許久,方才點了點頭。

似乎料定她一定會作此選擇,司南離的聲音浮現笑意:“好,恭喜你獲得了直麵真相的勇氣。”

畫麵一轉,轉眼身處稻荷花香之中,近處藍花搖曳幽香撲鼻,透過枝蔓縫隙,白姬看見一群少女在淺岸踏水嬉戲,白嫩如藕節的小腿上濺著水花,隱顯出一排淺淺的龍鱗來,顏色各異,眾人中,唯有一人的鱗片泛著淡淡的瑩白,如月光般柔和,白姬視線上移,看見一張熟悉到刺眼的笑容。

她最頑皮,輕快靈活地在池塘邊上踩水,濺了一腿的泥點子。人群中有人笑道:“阿潯,你這樣若是讓大祭司看去了,少不得又要被嘮叨一番!”

她停下步子,回身吐舌比了個怪腔,學著大祭司的聲音顫巍巍道:“身為女子,坐要有坐相,站有要站相,說話不可大聲,笑更不能露齒,行走要似楊柳扶風,輕柔婉轉,如此方是名門淑女之道。”語落,她一躍而起,白皙小巧的雙足重重踩在泥灘裏,兀自捧腹,笑得不能自已。

如此輕快肆意,如此飛揚灑脫,白姬遠遠望著,幾分豔羨幾分嫉妒,眼眶發澀,視線卻不能移開半分。

轉眼,大夥都散了。她一個人坐在湖邊,將精致刺繡的緞麵鞋擱在岸田上,她將腳浸在水裏慢悠悠地洗著,嘴裏哼著不知名的小調。

這一幕白姬不知在哪見過,既感到熟悉,又隱隱升起一絲不安。

果然,少女洗著洗著忽然猛地從水裏站起,白姬隔著花叢看不分明,隻覺她臉上同時劃過震驚詫異羞怯的若幹情緒,隨後身子一晃整個往水田倒去。就在她快要跌倒在地的同時,前方有人影閃現,一隻手環住她後腰將她整個人提了起來,藕荷深處出現一高大頎長的背影,他低垂著眸,饒有興趣地打量著懷中的少女,而不遠處的白姬目睹這一切,隻覺得心一寸寸地涼了下去。

司南離輕笑:“哦呀,如今你臉上這副傷心欲絕的表情實在深得我心呐。”

作者有話要說:昨天因為鬱悶發了些小牢騷,不過好感動,得到潛水妹子暖心的回複,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