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孤墳夢魘

五十四、孤墳夢魘

唐代有個從東洛來的書生,姓張,大比之年,要進京趕考。考試之前,他攜帶自己寫的文章,去拜見當時正任伊闕縣縣尉的牛僧孺,想讓對方給指點指點。這一行是主仆兩人,還有一匹馬,一頭驢,再加上牲畜背上馱著的行李。

主仆兩個出發前天氣還很好,這走到半路,忽然狂風大作,烏雲一層一層地堆疊起來,天空中電閃雷鳴,豆大的雨點從天而降,還夾雜著厚重的冰雹,劈頭蓋臉地打下來,落在臉上生疼。

這個時候天色已經向晚,加上天氣陰沉,就更顯昏黑,而他們所在的地方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連個歇腳的地方都沒有。主仆兩個在野地裏早已澆成了落湯雞,渾身上下早濕透了,衣服貼在身上,直打冷戰。仆人眼尖,透過雨幕,隱約看見路邊有一棵大樹,招呼張生到樹下避雨。張生跳下馬來,跟仆人縮在樹下,哆裏哆嗦地直打噴嚏。

過了一會兒,雨終於停了,烏雲漸漸散去,月亮從薄薄的雲層後麵透出光亮,好像隔著一層窗戶紙,朦朦朧朧的。張生與隨行的仆人商量了一下,解下馬鞍,將馬栓在樹上,自己則和仆人拿出行李來,找了兩件還沒淋濕的,鋪在地上,就這麽和衣而臥。

由於連日來不停地趕路,主仆二人都已經困倦到極點,腦袋剛沾地,就睡著了,昏昏沉沉地睡了不知有多長時間,張生覺得渾身冰冷,給凍醒了。

天還沒亮,烏雲已經完全散去,月亮明燈似的掛在天際,幾顆小星閃爍著。耳邊有個奇怪的聲音,好象是誰在咀嚼什麽。他睜開眼睛,迷迷糊糊地朝四周看了看,這一看嚇了張生一跳,隻見一個有好幾丈長,麵目猙獰,好似夜叉的東西,露出白花花的牙齒,正在撕扯張生的馬。那馬好像已經被咬死了,腦袋耷拉著,身子歪在地上,一動不動,任憑夜叉將身上的肉撕下來,一口一口吞食。

那夜叉吃得興起,嘴角的鮮血,滴滴答答,一直灑到胸前。

張生嚇得要死,伏在草叢裏,一動也不敢動,身體卻不受控製地哆嗦起來。

不一會兒,夜叉就將張生的馬啃得隻剩下一副白慘慘的骨頭架子,抹了抹那張血盆大口,又跳到驢的旁邊,去吃仆人的驢。那頭驢好像被施了什麽魔法似的,任憑夜叉哢嚓哢嚓地往下咬它身上的肉,不動也不叫,也就是一袋煙的功夫,那頭驢就同馬一樣,身上所有的肌肉,都進了夜叉的肚子,骸骨在夜風中挺立了一小會兒,便轟然倒地。而夜叉卻意猶未盡,聳起鼻子嗅了嗅,猛然一把抓住蜷縮在草叢裏的張生的仆人,倒提在手裏,抓住兩腿,哢嚓一聲,一撕兩半,內髒嘩地從胸腹中流出來,灑了一地。熱騰騰的血液,濺在張生的臉上,腥而且鹹,令人作嘔。

張生心裏明白,仆人死後,下一個就輪到自己了,在夜叉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聲中,張生終於鼓足勇氣,嗖地一聲從草叢裏竄出來,背對著夜叉,向遠處跑去。夜叉搖頭晃腦地吃得正高興,眼見即將到手的獵物就這麽溜了,扔下仆人的大腿,暴跳如雷,嘴裏又吼又罵,跟在後麵猛追。張生嚇得,腿肚子都快抽筋了,跌跌撞撞地跑出一裏多地,後麵夜叉的追趕聲才漸漸聽不到了。

張生回過頭來張望了一下,沒看到夜叉的影子,這才放下心來,扶著路邊的大樹,劇烈地喘著粗氣,這個時候,才感覺到,在那場亡命狂奔當中,自己已經透支了全部的力氣,全身上下每個關節都在疼痛,膝頭酸軟,而那個多名追魂的夜叉,說不定正在四處尋找自己。難道今天,就要命喪於此!

他一邊休息,一邊打量著四周,突然發現,就在前麵不遠處,矗立著一座巨大的荒墳,墳墓旁邊,還站著一個女子。不管是男是女,是鬼是怪,總算是看見人了。雖然是在這樣的場合,這樣的地點出現的一個女人,還是令他感到無比的親切。張生凝聚起全身的力氣,走到那女子身邊,連呼救命。

那女子看了看他,問他是怎麽回事。張生就把自己此前的遭遇跟那女子簡要地說了一下。聽了張生的述說以後,女子指了指眼前的巨墳,說:

“這是個古塚,裏麵什麽也沒有,古塚後麵有個孔洞,能夠鑽進去,郎君暫且到裏麵避一避,不然,恐怕就沒命了!”

張生聽了,連連道謝,繞過古墳,來到這墳墓的後麵,果然在荒草叢中,找到一個黑漆漆的洞口,要在平時,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敢進的,可是後麵有夜叉追命,當下也沒遲疑,便低頭彎腰,鑽了進去。

這古塚似乎是某位王侯將相的墳墓,裏麵極深,也很是軒敞。墳墓裏麵隨葬的明器,早已被盜掘一空,隻剩下光禿禿的四壁,那女子說的不錯,這裏麵什麽也沒有。他進來的那個洞口,很可能就是盜墓賊挖出來的盜洞,金銀財寶,已經從那個洞口運走了。墓主人的骸骨,也不知道讓他們扔到哪裏去了。這個對於墓主人來說,肯定是莫大的悲哀,不過,對張生而言,這樣也好,至少不用跟一具屍骨作伴。

張生在墳墓裏麵趴了很久,也沒聽到人聲。——不知道夜叉有沒有追到這個地方,而那個女子,現在又身在何處,會不會遭到夜叉的毒手。帶著這些疑問,隻覺得時間過得極慢,大概有一個時辰左右,感覺洞口漸漸變亮了,他心裏核計,可能是月亮從雲層裏爬出來了。自己是不是應該出去看看呢?

正當他還在猶豫的時候,忽然聽到墳頭上有人說話,那人聲音壓得很低,也不知道究竟說的是什麽。過了一會兒,說話聲停了,有一個東西被人從洞口推了進來,

出口被擋住了,墳墓裏麵一片漆黑,張生睜大眼睛,也看不出那究竟是什麽。不過,那東西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味,他很是熟悉,那是一股濃濃的血腥味。難道……

那個東西滾落之後,被遮擋的洞口露了出來,借著月光,張生發現,自己猜得果然不錯,地上躺著一個死人,這個死人早已經身首異處,先進來的是身子,隨後,腦袋也滾了進來。

難道,那個救自己的女子已經遭遇毒手了,張生心想。壯著膽子仔細看了看,啊!不對!這具屍體穿的是男子的衣服,身量也比那女子魁梧許多,看來,那女子應該安然無恙。一顆懸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

張生往後縮了縮,身子靠在墳墓的石壁上,想盡量和這具駭人的死屍拉開一段距離。隻要天一亮,他就從洞口出去。

他心裏正盤算著呢,又一具死屍從洞口扔了進來,死屍那張腫脹的臉,正對著他,張生嚇得差點尖叫出來,費了好大的勁,才捂住自己的嘴,沒有發出聲音來。接著,又有幾具屍體從洞口拋入。張生的前後左右,都堆滿了血淋淋的屍體!

直到此時,張生心裏才明白,自己是才出龍潭,又入虎穴!

墳墓外麵,分明就是一夥兒盜匪。此時,正從外麵傳來分贓物的聲音,土匪頭子大聲嚷嚷著,說把這件衣服分給誰,那串錢分給誰。一連叫了十來個名字,領了錢物的,有的喜滋滋地哼著小曲,有的因為分贓不均,嘴裏罵罵咧咧地抱怨著。過了好一陣,土匪們才散去。

同死人呆在一個窟穴裏,張生心裏十分害怕。他猜測,這些人很有可能是過路的旅人,身上攜帶的財物叫強盜們看上了,結果人財兩失。

這個地方不宜久留,可是,出去的話,他還不敢。不管怎麽說,活人要比死人凶險。

他平時博聞強記,趁著匪首分贓的時候,熟記了五、六個強盜的名字,靠在角落裏,數著數兒,等著黎明的到來。

沒想到,那些被劫殺的人,就在附近的村莊居住。家裏人是左等也不回來,右等也不回來,心想八成是凶多吉少,就聚攏了親朋好友,沿著大路四處尋找。

黎明時分,正好找到這座孤墳,老遠就看到有血跡。沿著血跡,搜索到隱藏在荒草之間的洞口。為首的朝大家做了個手勢,眾人紛紛散開,將這座墳墓包圍起來,然後,找了幾個身強力壯的小夥子,拿著起土的工具,沿著洞口,便開始挖。

洞口越來越大,張生在裏麵暗暗叫苦。他並不知道這夥人是什麽來路,還以為是那夥劫匪又殺了回來。心裏暗忖,雖然從夜叉的手下逃得性命,這次卻肯定是凶多吉少。自己親耳聽到這夥人的交易,還目睹了他們殺人的罪狀,這些人豈能留下活口!

墳墓上的土越來越少,洞口也越來越開闊,有個膽子大的,自告奮勇,先下去看看。舉著火把,進得古塚之後,這人就是一聲慘叫,那些失蹤的人,全都在這裏,血跡斑斑,早就沒了呼吸。那裏麵,似乎還有他的親人,因此,這小夥子的叫聲,就格外的慘痛,聲音裏,還帶著哭腔。他拿著火把,四處照了照,陡然發現蜷縮在牆角,不住地打哆嗦的張生,猛地大喊一聲:

“大夥快來看,有個強盜也掉進墳裏了!”

張生一聽,心裏叫苦不迭。自己上輩子這是得罪誰了,這麽狗血的事情都能碰上。

那個人話音剛落,從洞口又下來兩個人,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把張生從墳墓裏拎了出去,摔在地上,怕他跑了,又叫人拿來繩子,把他捆得結結實實。

墳墓外麵突如其來的光明,晃得張生直流眼淚。等他適應過來的時候,忽然想起,這群村人把自己當成強盜,要是不講明白,恐怕以後會有麻煩。於是,便當著這些人的麵,把自己昨晚的遭遇詳細地說了一遍。

沒想到,村人對他的說辭根本就不相信,認定張生就是劫匪中的一員,殺人以後,往墳裏拋屍的時候,不小心自己也栽了進去。老天有眼,讓他們人贓俱獲。

這些人的邏輯令張生哭笑不得,他還想進一步解釋。可是,村民們早就等得不耐煩了,撲上來,打了張生好幾十棍子,直打得他身上血肉模糊,有出氣沒進氣,才算作罷。

這些人圍在一起商量了一下,最後決定,把他送到縣上去,由國法來製裁。

張生聽了,心想,你們都給我施了私刑了,這會兒才想起國法來。心裏是叫苦不迭,卻又絲毫沒有辦法。

村民們浩浩蕩蕩地走了有一、二裏路,就見迎麵過來一個人。他們人多,把路給擋了,於是便吵吵嚷嚷地散開,給那個人讓路。

鼻青臉腫的張生,聽到耳邊的噪擾聲,抬起一直垂在胸前的腦袋,無意識地朝對麵望了望。這一望,驚得他的腦袋裏仿佛有炸雷響起一般,轟的一聲,整個人差點被震得四分五裂。

眼前的一幕,如在夢中。

對麵的大路上,走過來一個人,這個人左手牽驢,右手拉馬,正是昨夜斃命於夜叉手下的書童。就連那驢和馬,在他眼中也無比的熟悉。那不正是他和仆人的坐騎嗎!

張生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想伸出手去掐自己一把。掙紮了半天,才想起雙手都叫人給綁在身後。他用力眨了眨眼睛,終於能夠確定,光天化日的,這不是做夢,也絕非海市蜃樓。仆人好像還沒睡醒,滿麵風塵,搖搖晃晃的,臉上還帶著焦急的神色。

等這一人一驢一馬同自己錯身的時候,他突然大叫一聲。仆人聽見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有些吃驚,回過頭來看了看,不禁張大了嘴巴。

張生知道自己此時的形象不佳,保不齊,仆人都認不出來自己了。便又喊了兩聲。

仆人聽了,突然喜上眉梢,驚喜地跑了過來。“公子,公子,可把你給找著了!”

等仆人把氣喘勻乎了,張生便問他,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書生說:“昨天晚上,小的太困了,倒在地上,不一會兒就睡著了,醒來以後,就發現公子不見了!這不,正到處找你呢!”

張生又問起昨天夜裏夜叉吃人和驢馬的事,仆人說他根本就不知道。要是公子說的都是真的,那他現在不早就成了鬼了。

說罷,這小廝還指了指自己映在地上的影子,以此證明,自己還是活生生的人。

張生越聽,心裏越冷。難不成,昨晚的遭遇,都是自己的一個夢!

村民們也是聽得雲裏霧裏,索性把書童和張生一塊扭送到縣裏。

說來也巧,這個縣的縣尉,正是張生此行想要投奔的牛僧孺。牛僧孺同張生是舊識,知道張生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絕不會幹打家劫舍的事。就算他想幹,也是有賊心沒有賊膽,就算有賊心和賊膽,也沒那股子賊力氣。好幾個身強力壯的村民同時斃命,要是算到張生頭上,還真是高看他了。

於是,牛縣尉出頭,把張生保了下來。張生想起自己在墳墓裏聽見的那幾個強盜的名字,一五一十地告訴了縣令。縣令派出人去,將劫匪們一一捉拿歸案。這些人招認,東西是他們搶的,人也是他們殺的。事到如今,張生才算洗脫了自己的冤屈。

張生那天晚上的遭遇,真的是一個夢嗎?

那個女子又是誰呢?她究竟到哪裏去了?為什麽張生被冤枉的時候,她不出來作證呢?

《逸史》的作者認為,張生進入古塚之前所發生的事,其實是那些死於劫匪手下的冤魂,借助張生擒賊而已。

真的是這樣嗎?

你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