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血嫁衣
二十八、血嫁衣
大唐開元二十九年,是唐玄宗李隆基開元之治的最後一年,也是唐朝由盛而衰的轉折點。
這一年,朝廷發生了很多大事,比如說,由於疆域廣大,局部地區自然災害時有發生;吐蕃大軍四十萬眾寇邊,烽煙迭起,不過,最後有驚無險,沿邊將領率軍將其消弭於無形;其中,對以後的政治局勢影響最為深遠的,是以安祿山為營州(今遼寧朝陽)都督,充平盧軍使,兩蕃、渤海、黑水四府經略使,開啟安史之『亂』的戰端。
戰火沒有燒到內地,大夥還是安居樂業,至於朝廷用人不當,既然它的後果還沒有顯現出來,普通老百姓的日子該怎麽過還是怎麽過,生老病死,婚喪嫁娶,一樣也少不了。
修武縣有戶人家,家有一女,正值豆蔻年華,雖出身小門小戶,卻生就剪水雙瞳,嫩滑肌膚,纖細腰身,是遠近有名的美人兒。
縣裏的後生,每次經過她們家門前,都要伸長了頸子往裏看,就盼著能夠得見那含羞帶怯的芙蓉麵。
看也是白看,女孩兒早已許了人家,成婚的吉日都已卜好,六禮之中,就差最後的親迎了。
未來的夫婿,雖還沒有麵對麵說過話,可是,他來的時候,她曾悄悄躲在屏風之後,偷偷觀瞧。他瘦高、白淨、儒雅,端的是品貌俱佳,隻一瞥,女孩兒就紅了臉,胸口撲通撲通地跳著,好像有一隻小鹿在衝撞。母親見她這般模樣,知道小妮子是芳心暗許:
“唉——女兒長大了,留不住了!”母親喃喃地念叨著,聲音裏麵,有喜悅,也有失落。
女孩聽了,撒著嬌,滾到母親懷裏。“那我就不嫁了,永遠陪著二老!”
說不嫁,當然是假的,誰家的女兒能一輩子留在家裏呢,爹娘縱有萬千不舍,那一天,終究還是來了。
才子配佳人,也算天作之合,男家雖然沒有潑天的富貴,也還是個殷實人家,女婿的脾氣又好,女兒嫁過去,總吃不了什麽苦。
親迎的那一天,屋裏屋外,到處掛著紅影影燈籠,裝滿嫁妝的黑漆箱子也早已收拾停當,那上麵的銅活,擦得能晃花人的眼。箱子裏麵,藏著父母給的體己,還有前幾天,姑娘同女伴們連夜趕製出來的枕頭,被麵,手帕,鞋子,荷包等繡品。
那上麵,有花好月圓,五子登科,鴛鴦戲水,喜鵲登梅,白頭偕老,都是時鮮花樣,意思也吉祥。
門外,歡聲笑語,鼓樂喧天。同新郎一起來接親的後生一迭連聲地催著妝,屋裏的女伴們吃吃地笑著,打趣道:我們就要慢慢的,偏要他們著急。
半晌之後,胭脂與鉛黃托出一張嬌媚動人的臉來,那眼角眉梢,不僅女伴們嘖嘖稱讚,連女孩兒自己,也看得癡了……
手拿團扇,遮住半張臉,女孩在夥伴們的簇擁之下,徐徐走出門外,在那動人的容光之下,所有的人,都不禁屏住了呼吸。尤其是新郎,不好意思去看,卻又舍不得不看。
女婿家迎親,不像一般的小戶人家,僅僅以驢、馬充事,而是趕來了一輛披紅掛彩的大車,他們要用這輛車,把新媳『婦』接走。
正當女伴們要把新娘子扶上車時,女孩兒的父親狀似無意地咳嗽了一聲。女孩兒深諳父親脾『性』,知道父親實是有話要說,她上車的動作,也慢了下來。果然,不一會兒,她那虎頭虎腦的小弟跑了過來,趴在新娘耳邊,低低地說了幾句話。
卻原來,唐代有障車的風俗。親迎之日,街坊鄰居、親朋故舊埋伏在喜車必經之處,一旦迎親的車輛出現,便齊齊跳將出來,擋住車子,不予放行,勢必待男方饋贈大量財物及酒食,才肯讓出一條通路來。
這種行為,最初的意思是為了表現娘家惜女,舍不得她嫁到別人家去。發展到後來,幾乎演變成合法的搶劫了。真金白銀就這麽嘩嘩嘩嘩地流出去,肯定有人心裏不得勁兒,可是,這麽多年以來,大夥兒都是這麽幹的。這麽一攔車,一鬧騰,也透著喜慶,要是覺著虧得慌,頂多別人結婚的時候你也去障車,把損失撈回來。
新娘的父親什麽都好,就是有點小氣,怎麽也不想便宜了外人,令自家女婿蒙受損失,考慮到村口會有人攔在那裏障車,漫索財物,就事先從鄰居家借來一匹馬,讓女兒騎上先走。躲過了障車這一關,再坐回車裏去。女孩兒家膽小,為了防止女兒半路被山雞、野兔、閑雜人等驚著,還讓兒子騎著『毛』驢,遠遠地跟在後頭。
女孩心裏覺得不妥,卻又不好違抗父親大人的意旨,這是大喜的日子,父女兩個當著眾人的麵較勁,還不生生讓別人笑話了去。臨出閣,女兒當然是什麽都聽從父親的安排。於是她找個由頭,悄悄溜到後園,爬上馬背,一路專撿背蔭處走,還好,一個熟人都沒碰見,就這樣,出了村口。至於怎麽搪塞眾人,父親自會安排。
男孩子騎著他那頭小『毛』驢,不緊不慢地綴在姐姐身後,二人之間的距離,有百步左右。小小的男子漢,把這件事當成了一次冒險,姐姐回頭看他的時候,他便挺起胸膛,朝她做著鬼臉兒。
兩人沿著崎嶇的小路,一直往前走。很快,鑼鼓聲、嗩呐聲、親朋的喧鬧聲,便被拋到了身後。
走著走著,前方出現了一片密林,過了這片樹林,就可以和新郎迎親的隊伍匯合了。女孩兒想象著二人見麵時的場景,心裏有一股隱秘的喜悅。
啊——卻扇,撤帳,行同牢禮,飲合巹酒,拜過花堂之後,她就是那儒雅溫厚的男子的妻了……
她美滋滋地想著心事,林間的野草繁花,蜜蜂蝴蝶,小鳥白兔,這些平日裏能引起她莫大興趣的物事,此時此刻,都是背景,——她同他這場盛大婚禮的背景。
這樣想著,她的臉上,就開始春風『蕩』漾起來……
忽然,眼前黑影一閃,從路邊的草叢,噌噌跳出兩個黑衣人。這兩個人,都穿著黑『色』勁裝,手提明晃晃的鋼刀,頭上蒙黑布,隻在眼睛的位置,留出兩個窟窿來。從那裏麵『射』出的目光,陰冷、恐怖,還有某種令人後背生寒的『淫』猥……
“難道是碰上剪徑的強盜了!”女孩不禁打了個冷戰,正想大聲呼救,還沒等她喊出聲來,其中一個黑衣人一步竄上來,死死地捂住了她的嘴。女孩拚命掙紮,頭上的釵環落了一地,然而,纖弱如她,如何逃得出兩個壯漢的手去。
兩個黑衣人,一個牽馬,一個在後麵驅趕,馬走得越來越快,被兩個人吆喝著,朝林間一條岔路行去。
跟在後麵的男孩,見此情景,差點嚇破了膽。這光天化日的,竟然有人公然行劫,這還有王法嗎!然而,怕歸怕,怒歸怒,姐姐現在落這兩個人手裏,要是勒索錢財還好說,萬一出了點什麽事,那後果,實在是不堪設想。
“好『毛』賊!敢害我姐姐,今兒我就跟你們拚了!”急火攻心,男孩子也顧不上害怕了,催促著**的『毛』驢,一路小跑著,跟了上去。
那兩個人專撿草木茂密處行走,眼瞅著就要追上了,三拐兩拐,卻不知道拐到什麽地方去了。
男孩跳下驢背,沿著附近的幾條岔路,搜尋了一會兒,一無所獲。他敞開嗓子,大聲地喊著姐姐的名字,山穀裏,隻是傳來撕心裂肺的回聲,除此之外,什麽也沒有,什麽,也沒有……
男孩急得哭了出來,他想了想,又跳上驢背,心急火燎地往家裏趕。
走到家門口,還能聞到炮仗的火『藥』味兒,一地的碎紅紙屑,早晨還覺著喜慶,現在看來,竟是一地的淒絕。親朋們還沒有散去,尚自圍在張燈結彩的祖堂大廳裏跟父母道著喜。堂上端坐的夫妻兩個,雖神態矜持,笑意卻遮擋不住地從臉上的皺紋溢出來。男孩連滾帶爬地從驢背上滾下來,眼淚鼻涕糊了一臉,跑到屋子裏,也顧不上背人了,把姐弟倆在路上的遭遇跟父親前前後後說了一遍。
他們的父親一聽,頓時驚得臉『色』煞白。良辰吉日,竟然發生了這樣的事,讓他如何向親家交代?女兒要安然無恙地回來還好,萬一出了什麽岔子,這可是百口莫辯的事兒。老太太則幹脆從椅子上滑落下來,當場就人事不醒了。賓客們都圍上前去,喊人的喊人,掐人中的掐人中,折騰了一會兒,老太太才醒轉過來,睜開眼睛,第一句話就是:要是我女兒有個三長兩短,死老頭子,我跟你沒完!
坐在廳堂裏的賓客起初聽見父子之間的對話還很驚異,到了這時節,都明白過來,原來,主人翁光想著省錢了,竟把個女兒給弄丟了。有些人聽了,就有些幸災樂禍,心想,這也是該著!難道別人誰也沒你精乖,別人都不知道儉省,節儉是美德不假,可是,總也得分個場合不是?唉——怨誰呢!自作孽,不可活!
不過,話又說回來,這家小門小戶的,也沒什麽積蓄,綁架求財的可能『性』不大,劫匪八成是看上了女孩的美『色』。那姑娘不但麵相長得俊,『性』子也是一等一的好,見了麵兒,不笑不說話,這麽好的姑娘遭了難,誰心裏也過意不去。
因此,大夥兒都自告奮勇,同女孩的家人一起到山上尋找。出去百十來號人,從白天一直找到日暮,從日落,一直尋到後半夜。女孩失蹤的那一片山地都尋便了,漫山遍野都是星星點點的火光,呼喊聲此起彼落,經過這麽一番折騰,大夥兒都疲憊不堪,可是,連那姑娘的影子也沒看見。
那殺千刀的賊人,究竟把新娘子劫到哪兒去了呢?
越找,大夥越覺得希望渺茫,尤其是新娘子的父親,臉『色』比死人好不了多少。
女孩兒的家人和眾鄉親們是如何費盡心力地找她咱們暫且不說。時間過得真快,夜『色』漸漸褪去,天邊微熹初『露』,絢爛的朝霞鋪滿天際。新的一天開始了!
距女孩兒家三十裏之處,有一所學堂。先生常在夜裏開講,所以,很多學生就留在學堂住宿。
這一天早晨,有個學生醒來之後,見其他同伴還在酣睡,就穿上衣服,搶先跑出去開門。——果真是少年心『性』,什麽事情都要爭個先!
書院的大門很久沒有上油了,門軸滯澀,推門的時候,很是費了一番力氣。門吱呀吱呀地開了,聲音聽上去很是牙磣。少年走出門外,學書裏麵描繪的諸葛武侯的樣子,高聲『吟』誦:
“大夢誰先覺,平生我……我自知……”
詩才念到一半,少年就停了下來。眼前的情景,令他身上寒氣升騰,隻感到一陣透骨的涼。
隻見門外的草叢中躺著一個女子,赤身『裸』體,私處鮮血淋漓,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有荊棘劃過的痕跡。那一頭黑發似乎也曾經美好過,然而,此刻早已淩『亂』不堪,幾綹頭發,從散開的發髻裏垂落下來,擋住了她的眼睛。幾縷發絲被黑褐『色』的汙血糊在了唇角。小巧的臉上,沾滿汙穢。此時此刻,她仿佛是受驚的兔子,見有人來,顫抖著,蜷縮著身子,往草叢深處躲去。
這樣的場景,在少年看來,真是有說不出的恐怖與詭異。
他壯起膽子,問了一句:“姑娘……你這是?”
女孩輕啟朱唇,想開口說話,然而,喉嚨裏麵徒然地發出一陣嘶啞的嘎嘎聲,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血,卻順著瑩潔的齒間,流了出來,淌在她嫩白的肌膚上……
女孩張口望天,無聲地嘶喊著,雙手捶地,淚水,從那雙美麗的眼睛不住地滴落。
少年這才發現,那女子的嘴裏,空空洞洞,她,竟然沒有舌頭!——不知道是什麽原因,她的舌頭,早已齊根斷掉,那血,就是從傷口處流出來的。
少年嚇的魂飛天外,他連滾帶爬地跑回去,一刻也沒敢停,來到教書先生寢居的門口,大力地拍著門,不一會兒,先生睡眼朦朧地走了出來,還沒等他開口發問,少年便顫抖著說:
“先生,先生,您快去……看看吧!門外……門外……有……有……東西!”
說完之後,撫住胸口,開始大口地喘著粗氣。
先生聽了以後,瞪了他一眼,把儒巾往後一甩,走出門去。不一會兒,他又回來了,神『色』如常,鎮定自若。少年心想,先生果然是先生,這名頭,真不是蓋的!
奇怪的是,先生回來之後,什麽也沒說,反而快步走到鍾架之下,『操』起銅錘,敲響了書院的鍾。
不一會兒,就見生徒們都穿好了衣服,從各自的寢房裏走出來,聚集在老師身邊。清晨集會,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不知道老師有什麽要緊的事情宣布。大夥兒聚在一起,忍不住開始猜測。
人到齊之後,先生清了清嗓子,說:
“各位肅靜,肅靜!”他威嚴地掃了掃眾人,接著道:
“孔老夫子說過,木石之精叫夔魍魎,水中之怪稱龍罔象,土中之妖曰墳羊。我們這裏靠近太行山,正是孕育木石之精的地方,現在,門外躺著個女子,口不能言,渾身赤『裸』,貌美如花,定是山精野魅變化而成,我們何不一起痛擊之?”
生徒們聽了,群情激憤:“哼!妖怪!當我們是好欺負的麽?瞎了你的眼!”
大夥兒一人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鬧哄哄地就往門外跑,到了門口,仗著人多勢眾,手中的石塊,紛紛往那伏在地上的女子砸去。一邊砸,一邊嘴裏還念叨著:
“妖怪——打死你!打死你!”
那女子睜大驚恐的眼睛,烏珠迸出,大張著口,嘴巴一開一闔,似乎想說什麽,然而,不管她怎麽努力,發出的都隻是些無意義的嘶嘶聲……
磚頭瓦塊劈頭蓋臉地砸到身上,鮮血,從頭上、臉上、身上,如同汩汩的泉水一般,流出來,流出來,仿佛,總也流不盡。
開始的時候,她還伸出手去遮蔽頭臉和身體,後來,連抬起胳膊的力氣都沒有了,她把自己的頭,埋在雙臂之間,當石頭砸在身上的時候,軀體才猛地震顫一下,似乎這樣的顫動,能減輕身體的痛苦似的。不過,這震顫越來越微弱,一會兒功夫,便一動不動了!
她死了!那個精怪,她死了!
書院裏的生徒和教書先生凱旋而歸。
吃過早飯之後,太行山下,又響起了朗朗的讀書聲。
太陽升得越來越高,正好課間休息,先生一時興起,帶著眾人來到門外,看看他們早晨打死的那個精怪,有沒有現出原形。
——那具遍布血汙的女體,仍然伏在草叢中。太陽升起來了,她還是原來的樣子!這麽說,這個女子,她根本不是妖怪!先生的臉迅速失去了血『色』!旁邊的生徒,也開始懷疑地看著他,議論紛紛。
啊!一個人,怎麽可能有那麽多的血,連附近的雜草,都被染成了淒豔的紅『色』。那雙美麗的眼睛,已經失去了光澤,可是它們,死死地瞪著前方,恍若在無聲地呐喊:
——死不瞑目!
原來,他們合夥把一個活生生的人殺了,他們每個人,都是劊子手!
大家麵麵相覷,全都臉『色』鐵青,膽小的,渾身便如篩糠一般,顫抖起來……
活生生地把人給打死了,這可如何是好?老師和學生們正六神無主的時候,有一群人從山上走了下來。
原來,正在此時,那昨夜丟失了女兒的人家,恰好尋到此處。看見血泊裏麵躺著一個人,新娘的父親驚叫一聲,跌倒在地上,那草叢裏躺著的,不正是他們翻山越嶺,遍尋不著的女兒!
“可憐的孩子,你死得好慘啊!”老頭一口氣沒上來,當場昏死過去。
這就是殺人現場啊,眾人群情激憤,撲上前來,不由分說,把教書先生和他的弟子綁起來,就是一頓胖揍,耳邊是殺豬一般的嚎叫。——那些拳頭和棍棒,打在身上,真是疼啊!然而,就在不久以前,他們手中的凶器,曾經劈頭蓋臉地打在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身上。
打完之後,大夥兒又趁著天亮,將他們綁到縣衙。
如此慘無人道之舉,竟然發生在修武縣所在的地界,縣太爺勃然大怒,即刻升堂,進行審問。
人就死在學堂門口,而且,也的確是他們殺的,教書先生同他的弟子百口莫辯。
這是百年不遇的大案,縣太爺一個人無法做主,將整理好的案卷,上呈郡太守,請自己的頂頭上司定奪。
這些人又被押至郡府所在地,郡太守看了卷宗之後,還沒審問,就賞書院的先生及其弟子一頓板子。
此事駭人聽聞,在當地傳得沸沸揚揚,行刑的人也有所耳聞,打人的時候,手下絲毫也未留情,每一下,都實打實地拍下去。細皮嫩肉的書生受刑不過,有三個人,當場就一命嗚呼。
該死的死了,不該死的也死了。
而那半路將新娘劫走的強盜,竟始終也沒找到。
出《紀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