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宮山奇案
十、宮山奇案(本章免費)
宮山位於今山東新泰和萊蕪之間,西漢時,武帝曾來此山求仙訪『藥』,並於層巒之間修建行宮,因此得名。
宮山群峰疊翠,古木成蔭,山巒互抱,雲水相接,是當地有名的勝景。夏秋之交,雨過天晴之際,行人若於山間漫步,如果幸運的話,可能會目睹半空中有七彩光環出現,環內奇峰怪石,蒼鬆翠柏,亭台樓閣,皆曆曆在目,遊人影像,亦同映其中,如夢如幻,仿佛身在雲浮海市。
唐德宗貞元年間,在這個恍若人間仙境的所在,發生了一起離奇的命案。
這事還得從頭說起。
當時宮山周圍人煙寥落,環山區三十裏之內,沒有一個人居住。貞元初年,有兩個遊方僧人來到此處,為眼前的景『色』所折服,兩人盤算來盤算去,一致認為這裏遠離十丈紅塵,正是一個絕佳的清修之所,於是便伐木造屋,搭了個簡陋的草棚,就此安頓下來。
僧人對佛法極為虔誠,朝夕念誦,精勤不倦。遠近的村民聽說在這深山之中,有名僧結廬而居,紛紛前來禮拜祈請,並且自發地組織起來,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在極短的時間內,構築了一座頗為宏麗的寺院。
兩個僧人感念民眾的一片虔敬之心和向佛之意,從此之後,更是不斷砥礪自己,並且共同立下誓言,為了更好地修習佛法,避免沾惹塵俗,自此再也不出寺院一步。
在刻板的木魚聲和喃喃的誦經聲中,恍若一彈指的功夫,二十年過去了,轉眼到了元和年間。這兩個僧人的確履踐了自己當初的諾言,從未踏出過僧房一步。
他們不出門,可不妨礙別人找上門來。
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夜,群星閃爍,明月高懸,兩個僧人各自占據一個廂房,伴隨著鍾鼓梵唄的清音,開始了每天例行的晚課。彼時,除了他們念誦經文的聲音以外,山穀當中一片寂靜。寂靜得如同世間萬物都已涅槃一般。可是,沒過多久,這沉寂便被另外一種不和諧的聲音打破。
坐在東廂房念經的僧人忽然聽到山下有男子的哭聲:
嗚——嗚——嗚——嗚——
聲音九曲十八彎,蘊含著莫名的悲痛,仿佛蒙受了千載的不白之冤一樣。而且,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不一會兒,便來到了寺院門前……
在這遍地積雪,闃寂無人的深山老林,是誰,在半夜裏嚎啕大哭?是誰,有如此快捷的身手?他,究竟為何而哭,又為何而來?
僧人滿腹狐疑,卻並未停止口唇的翕動,手下的木魚亦照敲不誤,兩隻耳朵卻不由自主地豎了起來。
此時,哭聲卻奇跡般地停止了。緊接著,嚓嚓兩聲,似乎有人越過牆頭,翻牆而入,並且躡手躡腳地朝僧房走來。
廂房的門並未關緊,借著幽暗的光線,西廂房裏的僧人隱約看見,來人身著黑衣,長得十分高大魁梧,身高遠遠超出常人。這人快步走到西廂房門前,一躍而入,嘎吱一聲,身後的房門也隨手關上了。
西廂房裏的僧人似乎發現了來人,因為誦經的聲音停止了,接著傳來的聲音卻令坐在東廂房的僧人大驚失『色』。喘息聲、廝打聲、重物倒地聲、慘叫聲紛至遝來,似乎,對麵的僧房裏正發生著一場慘烈的搏鬥,而自己的同伴明顯是處於下風。
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僧人不住在心裏問自己。
整日裏吃齋念佛,連蚊子臭蟲都要放生的僧人什麽時候經受過這樣的事,東廂房裏的僧人心髒劇烈地跳動著,渾身上下不停地發抖,汗水直冒,明知道自己的同伴打不過來人,也不敢跑過去助拳。腳底如同生了根一樣,軟榻塌地靠在牆上,不敢發出半點聲音,更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不知道過了多久,搏鬥聲終於停了下來。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津津有味的咀嚼聲響起,仿佛,有人正對著豐美的食物大快朵頤,吃到高興處,還不時地咂砸嘴,發出心滿意足的聲音。——而那聲音,決不是自己的同伴發出來的……
東廂房的僧人心裏恐怖到了極點,終於按捺不住,一頭撞開房門,發足狂奔出去。
僧人跌跌撞撞,連滾帶爬地跑出寺院,總覺得背後涼風嗖嗖,好像有人跟在後麵,驚懼之下,慌不擇路,再加上多年未出寺門,對下山的路早已不記得了。哪裏看起來能走,他就往哪裏鑽。就這樣,一會兒跌倒,一會兒爬起,什麽都顧不得了,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逃、逃、逃、快逃。這麽掙命地跑了一陣子之後,終於筋疲力盡,全身上下大汗淋漓,心髒跳得快從嗓子眼蹦出來了,胸腔疼痛無比,仿佛馬上就要爆裂一般。
趁著喘息的功夫,偷眼向後望去,天呐——那個黑衣人果然救災在身後不遠的地方,緊緊尾隨而來,僧人暗叫命苦,為了避免屍骨無存的下場,隻得攢起全身最後一點力氣,搖搖晃晃地往前奔。
可是,他跑了沒有幾步,忽然發現前麵有一條河水擋住了去路,此時已是無路可退,所幸僧人熟悉水『性』,索『性』掖起僧袍,縱身跳入水中,憋足一口氣,朝對岸遊了過去。恰在此時,黑衣人剛好追到岸邊。
不知道灌了多少口汙水後,僧人終於遊到對岸,他抓住枯草,爬上河岸,癱倒在地,又冷又怕,渾身上下,再也聚攏不起一絲氣力,心想倘若此時那人渡河追來,恐怕自己隻好坐以待斃了。
沒想到,黑衣人在河邊溜了兩圈,幾次躍躍欲試,終歸是無計可施。於是便跺著腳,遙指僧人罵道:
“要不是有這條破河擋著,連你也一塊吃了!”
說這話的時候,他目『露』凶光,牙齒在月光下閃閃發亮,就像兩排鋒利的鋼刀,即便隔著一條河,僧人仍能感到那凜然的寒意,渾身上下,不禁打了個激靈。不過,聽那人的說辭,似是並不會水,他懸在嗓子眼的一顆心,也終於放了下來。
即便那人暫時還過不來,此地也不宜久留,僧人坐了一會兒,待呼吸勻稱了一些,便掙紮著站起身來,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
當此際,星月俱隱,天地之間,皆被黑沉沉的暮『色』籠罩,不一會兒,天空中又下起了大雪,雪『色』淒『迷』,更是看不清前路了,僧人隻有暗中祈求佛祖保佑,千萬不要撞到那黑衣人的手裏。不知走了多久,終於在一個地方停了下來。
定睛一看,總算來到有人煙的地方了——竟然撞進了人家的牛欄裏。
這深更半夜的,僧人也不敢敲門,就在牛欄裏找了一捆幹草,鋪在地上,重重地躺了上去。經過了這一番驚嚇之後,僧人又累又困,但是身上的僧袍在水裏泡過之後又冷又硬,凍得他直打哆嗦,卻也很難睡得踏實。
夜半十分,雪勢漸消,月亮也鑽出了雲層。
半夢半醒之間,僧人憑著自己的第六感,覺得周圍有些異樣,他慢慢睜開眼睛,向外看去。這一看非同小可,借著白花花的月光,他陡然發現,牛欄旁邊,站著一個人。
啊!那黑衣人……那黑衣人竟然尾隨自己追到這裏來了!
僧人嚇得差點昏厥過去,屏住呼吸,一動也不敢動。過了一會兒,才發現,這人雖然身穿黑衣,身形卻比此前碰到的那人矮小很多,看來此黑衣人並非彼黑衣人,僧人放下心來。
片刻之後,這人尋了個陰暗之處,便潛伏下來,還不時探頭探腦地向外張望,好像在等待什麽的樣子。
過了有一盞茶的功夫,院牆裏開始窸窣作響,撲通——撲通——有兩個包裹從牆內扔了出來,裏麵裝的,似乎是衣物之類的東西。黑衣人一見,便從藏身之處竄了出去,手腳離落地將包裹拾起,背在身上。接著,有一個身段柔軟的女子,貓一樣地從牆內翻出,無聲無息地落地之後,同黑衣人含笑對望一眼,然後便攜手而去。
僧人雖然與世隔絕,久已不食人間煙火,也明白發生了什麽事——這兩個人,是半夜潛入人家偷東西的『毛』賊。看來這是是非之地,也不能呆了,免得招上偷竊的嫌疑。想到這裏,馬上從地上爬起來,也顧不得活動活動凍僵的筋骨,便深一腳淺一腳地繼續趕路了。
恍惚之間,也不知道到底該何去何從。反正是逢路便走,磕磕絆絆,走出去大概有十裏多的路程,腳下忽然踏空,身子猛地下墜,僧人聽見自己一聲尖叫,接著身上有劇烈的疼痛襲來,等他明白過來的時候,已經置身於一口廢棄的井底了。
井底黑乎乎的一片,又異常狹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氣味充斥其間,令人作嘔。僧人伸手在周圍『摸』索了一會兒,想站起身來,尋找自救的辦法。這一『摸』可不打緊,竟然『摸』到了一個人。
就在他的身邊,躺著一個人!一個死人!一個血跡斑斑,身首異處的死人!
那人好像才死去不久,身體之上,猶有暖意。看來是被殺之後,立即便被凶徒拋屍於此處。僧人差點哭出來,佛祖啊,二十年來我勤勤懇懇,朝夕禮佛,難道這就是你考驗我的方式嗎!
枯井很深,憑借自己的力量是無論如何也出不去了。在這荒郊野外,人跡罕至的地方,也很難會有人來。難道自己就要同這女子一樣,成為井底的一具枯骨?僧人越想,越覺得悲涼。靠牆縮在一邊,抖抖索索地不知道如何是好。
過了不久,有陽光從井口照下來,原來天已大亮。再看那個死者,原來就是昨晚那攀牆偷盜的女子。
又過了不知有多久,就在僧人差不多完全絕望的時候,忽然聽到井口傳來一陣喧嘩聲,原來是幾個逐捕盜賊的捕快,從失竊的人家追蹤到這裏。有個捕快趴在井口,看了一眼,便驚喜地招呼同伴:
“大夥趕快過來,哈哈,竊賊在此!真是踏破鐵鞋誒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啊。”
接著,從井口順下來一個人,那人逮住僧人,不由分說,就是一頓胖揍。打得僧人狼哭鬼嚎,渾身上下血跡斑斑。泄憤之後,捕快從懷裏掏出一段繩子,把僧人捆得嚴嚴實實,叫上邊的人把僧人拉上去。
僧人被打得是鼻青臉腫,委頓不堪,上去之後,大呼冤枉,又將自己昨晚的經曆原原本本地對捕快細說了一遍。
圍觀的村民當中,有曾經上宮山燒香拜佛的,向捕快證實說,這人說得不錯,他的確是宮山寺的和尚。可是,僧人同死去的女子同在一口井裏被捉,這事委實也太巧了點,捕快也無法當場評判,幾個人商量商量,便把僧人綁送縣衙,由本地的縣官裁斷。
到了縣裏,僧人又把自己前後的遭遇細講了一遍,而且堅稱自己在宮山寺的同伴已經被怪物啃噬殆盡,現在,恐怕隻剩下一幅枯骨了。
人命關天,當然馬虎不得,縣令聽了僧人的陳述之後,便派人上山查驗,看僧人所言,是否屬實。
這一路的艱辛暫且不說,一幹捕快呼哧呼哧地爬上山,找到那座寺院。
捕快雖然人多勢眾,想起僧人所說的話,也不禁脊背發寒——萬一那僧人所言不虛,說不定此時殺人狂魔還盤踞在這裏,誰的命都挺寶貴,可不能成為惡魔的盤中餐。
眾人紛紛占據有利地形,躡足而行,形成一個半圓,以半包圍之勢朝寺廟慢慢靠過去。
除了呼呼的風聲和偶爾掠過的鳥鳴之外,什麽響動也沒有。
有一個捕快仗著膽子,在手指上沾了點唾『液』,將禪房的窗紙捅了一個窟窿。然後俯下身子,朝裏麵窺去……
他驚奇地發現,那個在被捕僧人口中已經死去的和尚,正端坐在禪房當中,對著青燈黃卷,安然打坐念經。全身上下,完完整整,連塊擦破皮的地方也沒有。屋子裏的東西擺放得也甚為整潔,絲毫不象經過慘烈搏鬥的樣子。
捕快們一擁而入,將被捕僧人的說辭同禪房中的僧人對質。那僧人抬起頭來,徐徐道:
昨晚本來沒有什麽事,二更天的時候,我同東廂房的僧人對坐念經,念著念著,他忽然站起身來,走出房門,頭也不回地朝院門走去。我們兩個當初發過誓,終此一生,不出山門一步。而且二十年來,一直恪守著這個約定,從來也沒有違反過。同伴有如此舉動,我心裏便是一愣,等回過神來的時候,他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院門之外,想要追趕已經來不及了。至於山下所發生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既然西廂房裏的僧人還活著,東廂房僧人所說的話,自然全被推翻。盜竊兼殺人,兩罪並罰,皮鞭、涼水、烙鐵一同伺候,僧人受刑無數,遍體鱗傷,折騰得死去活來,然而隻要他神智清醒,便直著嗓子連連喊冤,連嗓子都喊啞了,最後發出來的聲音,跟公雞打鳴一樣,尖利刺耳。隻要他一張嘴,附近的捕快就趕緊把耳朵捂上。但是,無論如何,他就是不肯承認偷盜並且殺人的罪行。
棘手的是,被盜的贓物一直也沒有找到,當事人自己又不肯承認犯了罪,審理此案的官員也無法給僧人定罪。殺也不是,放也不是。這件事,就延宕下來,竟然成了一樁懸案。(嗬嗬,看來古人還挺講究程序正義)
上天有好生之德,月餘之後,這對雌雄大盜中的男子,在別的地方犯了案,被逮了個正著。官員審理的時候,他將這樁案子也招供出來。原來,當天夜裏,他同那女子在人家偷盜之後,兩個人在回去的路上起了爭執。男的一怒之下,給了女子一刀。這一刀可不打緊,女的從此身首異處,魂歸離恨天。
為了掩藏自己殺人的事實,男的把女子的屍體拋進古井。他算準了這裏極少有人來,等屍體被發現的時候,說不定爛的隻剩下骨頭架子了。那時候也沒有DNA技術,而且號稱世界法醫學之祖的宋慈也還沒有降生,連屍骸的主人是誰都不知道,這樁案子,最後肯定是一樁無頭懸案。自己也就逃脫了殺人的幹係。
這男的算盤打得啪啪響,沒想到,那倒黴的僧人竟然誤打誤撞,掉進了這口古井……
人贓俱在,僧人的冤情終於得到了昭雪,他又回到了久別的宮山寺。
而僧人雪夜遇吃人狂魔之事,由於查無實據,也就不了了之了。
這件事從頭到尾,都透著蹊蹺,夜深人靜的時候,東廂房的僧人是不是也在反複地拷問自己,難道那天晚上,自己被驚走之前,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幻覺?
可是,那一切,仍曆曆在目,都真真切切,並不象是虛幻的樣子。
倘若不是,又是誰在撒謊?撒這樣的謊,究竟又為的什麽?聰明如你,又是如何評判的呢。
出《集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