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樣非人的極致疼痛折磨裏。

岑寒居然睡著了。

他還做了一個夢。

這天晚上, 春申城下了一場極大的暴雨,氣象專家說近年來鮮少見到這樣強的降水量。

氣象局特意發出預警,提醒市民注意防護, 盡量不要在暴雨夜外出。

卻有一個身著睡衣的少年, 滿臉淒惶,跌跌撞撞地從這座城市的東麵,光著腳一路跑到西麵老城,幾乎跨越了大半個城市。

他渾身上下全都濕透了。

路上跌倒了好多次, 臉上、手上滑的全都是傷痕。

血水混合著雨水一起流下。

或許還有少年眼裏的淚水。

他的雙眼上蒙著一條醫用紗布,原本是白色的, 如今卻完全被鮮血浸紅。

一道閃電劃過夜空,照亮這一方天地, 少年姝麗的容顏在血色紗布之下,傾城絕世。

他被攔在楚氏公館的柵欄鐵門之外, 卻連按門鈴都沒想起來,隻是茫然地推著眼前的大門,發出哐哐哐的巨大聲響,即便是暴雨夜的雷聲也無法將它完全覆蓋。

原本在打盹的門衛被驚醒。

門衛真要上前探查, 就聽到女主人的聲音:“是來找我的。”

係統一直在岑寒身上放著監測之眼。

早在他突然離開那間江海邊的別墅,向著楚公館跑來時,就已經提醒唐檸了。

唐檸不知道岑寒發什麽瘋。

係統:【或許是疼瘋了,咱們花費了那麽多積分,為他的眼睛兌換出來的,可是了不得的毒|藥。】

唐檸當然很樂意看到岑寒受折磨,所以也不會打電話去提醒他, 真想來楚公館, 可以坐車。

她和係統, 就那樣一路看著。

岑寒在暴雨夜徒步跨越大半個城市的艱難和疼痛。

直到現在,她才出門迎接:“小寒,你來找我,怎麽了?”

聽到唐檸的聲音,岑寒的身形一頓。

他猛地摘下了眼睛上蒙的紗布。

眼前隻能看到朦朦朧朧的影子。

少女身形窈窕,單手撐著一把傘,向他走來,另一隻手攏了攏肩上的披肩,這雨夜確實寒涼。

她似是急著出門,長發都沒顧得上紮起,隻隨意散在腦後。

“你現在摘下紗布,並非明智之舉,不是告訴過你,要明天才能取下嗎?不過紗布被雨淋濕,怕有細菌感染,再換一塊也好。”

岑寒看不清楚她的五官,隻依稀覺得,少女的神態很是溫柔。

她在關心他。

她走的很急,應是急著把他納入傘下,免他再受暴雨擊打之苦。

岑寒顫抖著開口,聲線喑啞,狹長漂亮的雙眸裏,淚水混合著血一起流下,“我做了一個夢。”

唐檸的腳步陡然停下,距他隻有三步之遙,卻不肯再向前一步。

一傘之隔。

她隻被雨夜的風吹亂長發。

他整個人都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來一樣狼狽。

他說:“在夢裏,我認錯了人,把別人當成了姐姐。”

岑寒眼前的畫麵越來越清晰。

借著閃電的光,他看到了唐檸手持拿把傘上的花鳥紋樣,看到了楚公館的紅牆綠瓦。

少女的傘壓低了,傘簷過於低,遮擋住她的麵容,他隻能看到精巧如玉的一截下巴,和那傘被風吹得晃動時,依稀閃過的柔軟紅唇。

岑寒天生眼盲,自打出生起,從來沒有見到任何畫麵。

當這個世界在他麵前揭開,一直以來蒙著的黑色麵紗。

當顏色開始浮現。

當色調開始鮮活躍動。

他卻對這一切都漠不關心。

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激動。

他隻想看清眼前少女的容顏。

他這樣在大雨夜不管不顧地狂奔而來。

是想聽她親口告訴他——那隻是一個噩夢,夢和現實都是反的,你從來沒有認錯過我。

少女卻又向後退了一步。

岑寒眼前的畫麵開始模糊,眼裏再次流出血淚。

這是他隻要伸手,就能拿開傘的距離。

可他卻並不敢,生怕把她也拽到風雨下。

唐檸正在和係統溝通:【發生了什麽?】

係統:【不太清楚,隻能監察到,岑寒現在的神經元極為活躍。咦,等等——宿主,我們前期提交的審批通過了!鑒於這個世界存在異常,世界意誌違規操作在先,時空管理局特批我們可以調取岑寒的記憶,了解當年黎詩柔救他的事,這是一張記憶搜查令,是否使用?還真不愧是7-14個工作日審批呢,隻能說人家這種大部門的效率,卡的那叫一個剛剛好。】

還有什麽比直接進入岑寒的記憶,更能知道他到底發生了什麽異常呢?

唐檸:【使用。】

那一瞬間,唐檸的大腦像是撕裂一樣的痛苦。

無數記憶衝擊著她。

無盡的折磨、疼痛,和鮮血,同時席卷而來。

她好像經曆了另一個人的人生。

她變成了一個小男孩。

一出生就麵對著漆黑一片的世界。

父親隻在她很小的時候,來看過她一眼,留下一個冷漠的疑問句:“瞎子?”

母親在旁人麵前十分怯懦,隻剩下母親和唐檸時,母親就會對她非打即罵,哪怕她躲進桌子底下,也會被母親殘忍地拽出來,狠狠地鞭打:“你為什麽偏偏是個瞎子?你為什麽偏偏是個瞎子!你爸爸不要我了!他要去跟外麵那些女人生兒子了!”

那些畫麵是十分跳躍的,並不連貫。

下一個瞬間,她又在被人追殺。

在那樣可怕的殺手組織裏,每一秒,她都以為自己已經死了。

可是到了最後,總是她咬著牙從死人堆裏爬出來。

無邊無盡的血色將她緊緊裹挾。

窒息、絕望……

這世界甚至沒有色彩。

暗無天日。

隻有永無止盡的逃亡。

死,或許才是一種解脫。

但我不能死!

我還要去找我的姐姐。

我要活下去!

那樣強烈的意誌,一遍遍衝刷著唐檸被血色恐怖淹沒的大腦。

然後又是殺戮、殺戮、殺戮……

被人追殺,死。

或者反殺別人,然後繼續被殺。

好疼,好疼啊。

唐檸個人的意誌被這些畫麵衝擊,她的真靈之火搖搖欲墜。

係統發出尖銳的警報音:【嘀——嘀——嘀——!宿主神魂受創!】

粉色的果凍團子,焦急地圍著她飛來飛去。

楚公館的大廳裏,那幅懸掛的山水畫之中,發出一道悠悠的歎息,如同玉石相擊般的清悅男聲響起,“你在為你的宿主激發記憶搜查令時,都不知道定位一下記憶節點嗎?任由岑寒所有的記憶淹沒她,很傷害她的神魂。”

係統:【怎麽辦?怎麽辦?我家宿主會死嗎?我害死她了!都怪我太笨!】

一團溫和的白色光芒,從畫中飛出,將唐檸溫柔地包裹著。

那道男聲再也沒有響起。

但唐檸的神魂著實穩住了!

她從被岑寒記憶帶來的衝擊中醒來。

這一切說來極長,其實隻發生在一瞬之間。

在岑寒的視角裏,隻是見到唐檸身影微微一晃,握在手裏的傘掉落在地。

傘下少女的容顏,姣姣盛放。

岑寒無法用語言形容出來,在那一刻,那種極致的美,為他靈魂帶來的震顫。

他甚至覺得,從前半生什麽也看不到,都很幸運。

因為上天,要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她。

姐姐,我的姐姐。

您是我於這世界看到的唯一一眼。

是我生命的全部光芒。

是這宇宙的全部意義。

是一切的一切。

他怕雨水打濕唐檸,匆匆將她攬入懷裏。

用身高的優勢替她遮擋那漫天的雨滴,帶著她快步跑進楚公館裏。

他不在意自己被淋濕,卻怕她受涼。

如果可以,岑寒希望世界和時光永遠暫停在這一刻。

可這美並不為他所停留。

他眼前的畫麵在飛速地消退著。

他的眼睛尖銳地刺痛。

一切畫麵又重新變得模糊。

如同輕煙一般消散。

他竭力地想要捕捉懷中少女的容顏。

由於身高的差距,她抬眸望他,在他懷中因為恐懼而身形顫抖。

少女那張天使般的美麗容顏上,露出一個惡劣的笑容:“夢是真的啊。”

這是岑寒看到的最後一個畫麵。

他的眼前再次恢複一片漆黑。

隻覺她的聲音那樣殘酷、冷漠。

令岑寒如墜冰窟。

唐檸真正想做的,可不是要拯救他的天使。

而是將他推向徹底毀滅的惡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