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祭祀結束了,群臣陸續折返宮中。

燕思空碰上了從前翰林院的同僚,紛紛拉著他聊了起來,他頻頻回頭,去尋封野,卻發現封野已經被前來恭賀的大臣們團團圍住。

一位同僚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燕大人,快走吧,你現在是擠不進去的。”

梁隨得意地說:“你難道不知思空和世子私交甚篤?倆人經常把酒言歡,何須現在去湊那熱鬧。”‘

“說得也是啊。燕大人先是在世子的家宴上以文采服眾,又與世子同征兩湖,燕大人他日飛黃騰達,可別忘了兄弟們啊。”

“哈哈哈哈是啊。”

燕思空幹笑不語。他和封野已經盡量避免在人前顯露交情,但京中到處都是耳目,他與封野交好之事,早已人盡皆知,顏子廉雖然並未明說,但讓他娶萬陽,也是為了進一步與封家締盟,這一點的意義不下於成為皇帝的女婿。

可他恐怕會弄巧成拙。

好不容易進了宮門,燕思空才找到機會擠到了封野身邊,他低聲衝封野道:“世子,下官有話想……”

“世子。”趙傅義正巧走了過來,拉上封野就道,“狄將軍入京述職,走走走,我帶你去拜會。”

封野看了燕思空一眼,“燕大人,回頭再說吧。”

“世子……”燕思空急著追了兩步,卻又擔心太過行徑突兀,隻得看著封野遠去,他也被人潮推入太極門,開始隨著群臣列陣,恭候皇上。

這樣的繁文縟節通常要耗上一整個白天,到了夜幕降臨,大宴開始,群臣都已是饑腸轆轆,有氣無力了,但他們依舊站得筆直。

直到內監一聲喊,昭武帝親自攙扶著一個雍容華貴的婦人走了出來,她雪鬢霜鬟,步履緩慢,再是錦衣華服、敷粉雕眉,也掩不住她的衰弱之氣。

群臣下跪,行三叩五拜大禮,山呼萬歲。

昭武帝將太後扶上了金鸞寶座,自己則坐於一側,以示大孝。

直到群臣起身,燕思空才得以抬頭看向太後,見其目赤而顴烏,進氣慢而出氣快,怕是難以熬過這個冬天。

太後顫抖地抬起手,揮了一揮,大內監於吉喊道:“起,坐。”

群臣紛紛按照品級就座,品級越高的,離皇位自然越近,不過也有例外,封野不過正四品,卻坐在了一品大員之列。

燕思空看著封野,坐立難安,心髒仿佛在直往下墜。他有些出神地聽著於吉宣讀聖旨,謳功頌德,掌心卻逐漸冒出了細汗。

於吉讀到了對封劍平的封賞,賜其紫綬金印、一品玉帶,還有數不盡的財寶土地,因為靖遠王戰功無數,且位極人臣,已經賞無可賞,這番賞賜怕是絞盡了腦汁想出來的,並由封野代其父領賞。

封野昂首闊步地走到金鑾大殿中央,不卑不亢地跪下領賞,桀驁與自豪寫滿了他年輕英俊的臉龐,真是被擁於雲端的天之驕子。

梁隨悄悄戳了戳燕思空,燕思空稍稍偏過臉,但目光依舊放在封野身上,梁隨湊到他耳邊:“哎,你聽說了沒有?”

“聽說什麽?”

“其實陛下昭靖遠王回京受賞。”

燕思空微微蹙眉:“當真?那……”

梁隨搖搖頭:“不回來,說要將瓦剌殘部趕盡殺絕,還要加固大同防線,難以脫身。”

燕思空沉默了一下,突然貼在梁隨耳邊,以極其鄭重的語氣說道:“梁兄,聽小弟一句勸,且不要再傳言此事,小心惹禍上身。”

梁隨驚訝地看著燕思空,但見燕思空目光冰冷而犀利,仿佛能將人裏外穿透,他頓覺汗毛倒豎,他突然意識到,燕思空早已不是兩年前那個沒見過世麵的鄉下書生,要巴結著他和周覓星結識權貴。他怔怔地點了點頭,心虛地將目光移開了。

燕思空心中亦有所動。他知道梁隨是在套他話,以為他與封野交好,該知道些內幕,他確實不知,就算知道,也不會告訴外人。

這件事連他都不知道,看來是非常機密了,但他可以猜出,梁隨必定是從周覓星那兒得來的消息,周覓星的父親是順天府尹,皇帝諭旨要經過道道驛站,順天府是京師的外大門,進出京師的消息,一向很靈通。

這件事聽來並無不妥,其實卻是大大地有問題。

昭武帝這道諭旨是沒有通過文淵閣直接下達的,是為中旨,中旨便是皇帝暗中下的旨,不願讓內閣商議與記錄,燕思空猜測,昭武帝是擔心封劍平不回來,若是公開下旨,封劍平公開拒絕,那可就不好收場了。

而封劍平真的拒絕了。

他手握近三十萬重兵,軍備充足,剛剛大勝瓦剌,名揚四海,已是功高震主,封野曾放言隻要他願意,可以讓江山改姓,並非狂妄,集舉國之力,怕是都難以和封家軍抗衡,何況昭武帝德行盡失,若封劍平相反,其勢當是梁王的十倍。

但燕思空知道封劍平沒有反心,若他有,不必等到現在,若他有,就不會讓封野回京,若他有,教化出來的獨子便不會對大晟有著拳拳赤子心。可是封劍平亦不會輕易放棄手中的兵權,所以他是不會冒險回京的,與京師遙遙相對,我守我的邊關,你做你的皇帝,相安無事。

此事如此微妙,皇帝和封劍平都不想讓別人知道,這梁隨若是管不住自己的嘴,早晚要惹禍。

燕思空腦中正百轉千回呢,突然,聽得於吉尖著嗓子說:“今日,還有一件喜事。”他輕咳一聲,拖長了尾音,“燕思空,接旨。”

燕思空隻覺幾百隻眼睛都齊刷刷地看向了他,可他分明能感覺到有一雙尤其熱辣,他卻不敢去回視。他站起身,整了整嶄新的朝服,躬身小步走到大殿中央,跪匐下去。

“太後懿旨:皇三公主萬陽,尊貴端莊,溫婉賢淑,仙姿佚貌,孝悌忠信,孤親之愛之,然天女如斯及笄年華,孤不自珍,茲聞燕氏思空,兩榜進士,太子侍讀,征叛亂而功勞卓著,有徐公之美,有管仲之才,智勇兼資,明德惟馨,赤膽忠心,乃我棟梁之才,與萬陽公主天造地設,特賜燕思空為駙馬,成佳人之美,另擇良辰完婚。”

大殿上響起此起彼伏地議論,不乏豔羨之聲。

燕思空仍舊跪匐於地,隻聽得於吉笑著說:“燕主事,準駙馬大人,還不謝旨啊。”

燕思空剛要開口,突然聽得前方響起桌腳碰撞,緊接著,一陣急促地腳步聲,之後是噗通跪地:“太後娘娘,皇上,臣之表妹年幼驕縱,尚不適婚配,懇請收回成命!”

燕思空咬住了唇,身體微微顫抖著。

封野的口氣不僅僅是急促,甚至帶著幾分淩厲,敢在大殿之上以這般幾乎是“逼迫”的口吻與太後和皇帝說話,全場都沉默了。

昭武帝也愣住了,大概沒料到封野會如此無禮。

謝忠仁突然站了起來,大聲道:“大膽,太後懿旨,皇帝成命,豈容你反對?世子未免太……太不懂事了吧。”他斟酌一下,還是未敢用太過激的詞。

封野狠狠磕了個頭:“臣知罪,夕兒太過年少,不能為人婦,且燕思空出身寒微,門第貧瘠,如何配得起夕兒萬金之軀?我與父親都望夕兒能嫁於世家大族,最次也該是書香貴胄,求太後和皇上,不要委屈了夕兒。”

昭武帝麵顯怒容,但他生生克製住了,沉聲道:“夕兒都快十七了,正是婚嫁之齡,燕思空雖是寒士出門,但才貌雙絕,年輕有為,日後必定是前途無量,太後與朕疼愛夕兒,又怎會委屈於她?”

太後也顯出疑惑之色,但她並未開口。

“可是……”

謝忠仁陰陽怪氣地說,“世子堅持要萬陽公主嫁於世家大族,可是嫌靖遠王的權力還不夠大?”

燕思空聽得心驚膽戰,可惜他現在無法阻止封野說下去。昭武帝將萬陽嫁給他,從私情上來說,他確實是良婿,從政治上來說,昭武帝不可能再給封家結一門勢力龐大的親家,他出身寒賤,無依無靠,正和昭武帝心意。

言至此,封野也知道再說下去事態就嚴重了,他握緊了全拳,麵容僵硬而臉色鐵青。

昭武帝看了看謝忠仁,又看了看陰沉的封野,始終是有些顧忌,隻好道:“封野,你、你退下吧,此事再多言,就是對太後不敬,對駙馬無禮。”

封野在原地僵持了片刻,那“片刻”簡直令所有人坐立難安,大氣也不敢喘,最後,封野請了個罪,磕了個頭,退回了自己的位置。

於吉也嚇出了一身冷汗,他用袖袍拭了拭額角,輕顫道:“燕、燕主事,還不謝恩。”

燕思空在地上已經跪得雙腿發麻,且頭也未抬過,他深吸一口氣,高聲道:“臣,謝太後、皇上天恩。”

昭武帝揮了揮手:“平身。”

燕思空這才蹣跚著從地上站了起來,他一抬頭,正對上封野瞪視他的赤紅雙眸,他閉了閉眼睛,深深鞠躬。

昭武帝說了些要與萬陽公主相敬如賓之類的話,就讓他下去了,然後於吉宣布大宴開始。

整晚,燕思空都在虛與委蛇地接受著眾人的恭賀,卻不敢朝封野的方向看上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