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燕思空清點完戰損、安頓好將士,找到封野時,他正**上身,讓醫官為其包紮傷口。

燕思空站在一旁,靜靜看了封野許久,看著封野年輕的身體上竟清晰可見數刀新老疤痕,看著他眉頭深蹙,嘴唇緊抿,額上遍布一層細汗,隱忍著痛楚,而目光始終定定地望著前方,一聲也未吭。

他下意識地想用袖袍遮住顫抖地雙手,卻發現他身著戎裝,無處可藏,隻好緊緊握住。

眼前再次浮現了適才他帶兵衝入山穀,看到的封野滿身是血、深陷敵陣的畫麵,到如今依舊心悸不已。

雖然後來他知道,那血大多是敵人的。

他閱人無數,但像封野這般的少年豪傑,平生僅見。

他信步走了過去。

封野聽到腳步聲,抬起頭,見是他,擰起的眉心頓時舒展開來:“燕大人,來。”

燕思空躬了躬身,坐在他身邊,仔細查看他的傷勢:“將軍感覺如何?”

“小傷,不礙事。”封野長籲一口氣,仿佛如釋重負,“燕大人沒受傷就好。”

“我一直守在後方,自然無恙。”燕思空沉聲道,“將軍勇猛,乃我軍之福,但衝鋒陷陣,置己於險地,缺少為將者之智啊。”

“今日是形勢所迫。”封野抬起手,遙遙指著虛無的前方,眼前仿佛出現了不久前那狼藉的穀地、狹窄的隘口和堵塞於前、層層疊疊的敵軍,“是人都畏死,若我不身先士卒,將士們怎能一往無前。”

燕思空一把抓住了封野的手:“主帥若有閃失,則群龍無首,還談什麽一往無前呢?將軍氣盛,也要為將士們著想,切不可再這樣涉險了。”他手下使勁,捏得封野手骨都在作響。

封野終於意識到燕思空是在忍著怒意,他看了看地上帶血的衣衫,知道燕思空必然是很擔心,心下溫暖,便順著他說道:“若非形勢所迫,我也是很惜命的,燕大人說得對,以後還需燕大人多加提點。”

“不敢當,下官隻願我大軍旗開得勝,衣錦還朝,當不負聖上洪恩。”

“我……嘶……”封野牽動傷口,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氣。

醫官放輕了手腳:“將軍忍一忍,待下官將這傷處縫合。”

“不若讓我來吧。”燕思空伸出了手。

“燕大人也通醫術?”

“略習得幾分,這般外傷,不在話下。”

醫官得到封野首肯,退了下去,燕思空輕輕捏著細如牛毛的銀針,低聲道:“有點疼,忍一忍。”

“我不怕疼。”封野咧嘴笑了笑,“疼痛,最能磨練人的意誌,我從小崇拜關二爺,他刮骨療毒的故事我百聽不厭,這等區區皮肉傷,算得了什麽。”

“若非還要趕路,我肯定把麻藥灌你嘴裏。”燕思空小聲道,“我最看不慣你逞愚勇。”

封野低笑道:“空兒如此擔心我,我心裏高興,更加……唔……不疼了。”

燕思空快速將針刺入肌理,肩上開綻的皮肉被一寸一寸縫合,他已經多年不曾行醫,還好手也沒生疏,至少比那年輕醫官麻利多了。

封野凝神看著燕思空,那認真關注的模樣也好看得緊,他悄聲道:“空兒,我沒想到有一天你會與我上戰場。”

燕思空斜睨了他一眼:“當初是你讓我做隨軍文書的。”

“是啊,文書,你應該跟著大軍,穩駐大營,而不是被我帶進深山,穿過險穀,讓敵軍的刀箭離你那麽近。”封野抬起手,想摸一摸燕思空的臉頰,又想起周圍都是將士,遂頹然放下,“你披甲的樣子真是英姿綽約,但我還是喜歡看你穿朝服。”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何況我為人臣子,家國有難,責無旁貸,封野,我很感激你帶我前來,讓我可以一展所長。”

封野苦笑:“讓你一展所長,就是老跟我作對。”

燕思空也跟著笑了起來:“你我是求同存異,怎麽能算作對呢,雖然幾次三番意見相左,但最後還是同仇敵愾,成功退敵,你說是吧。”

封野點點頭,恨不能現在將燕思空攬入懷中,他傾過身,與燕思空幾乎麵衝著麵:“小時候,我便幻想,你我一文一武,內能縱橫捭闔,外能兵震天下,如今你之才學,還在我預料之上,空兒,你真是個奇人啊。”

燕思空淡道:“你太高看我了,如我這般的,翰林院遍地皆是,隻不過你不接觸罷了。”

“我不信,即便有人學識在你之上,也不會有你的才情,也不會像你這樣……”封野動情地望著燕思空,用極低地聲音說道,“這樣讓人著迷。”

燕思空輕聲曖昧道:“剩下的,我們擇時再說。”

“將軍。”王陌修走了過來,見倆人幾乎要貼上了,好奇地往前探了探腦袋。

燕思空往一旁閃了閃身,道:“將軍,傷都處理好了,穿上衣服吧。”說著抖開了衣物。

封野將手臂伸進袖子:“王將軍,請講。”

“將士們已休整完畢,將軍的傷勢如何了?”

“不礙事,趕路要緊。”封野站起身,“出發。”

封野領著剩下的近三千將士,星夜兼程,十日穿南嶽深山,奔襲四百餘裏,終於趕在梁王大軍之前,抵達了嶽陽。

嶽陽已經接到探報,叛軍距此不過兩三日路程,他們也隻是險險提前,聽來叫人捏了一把冷汗。

封野得意地衝燕思空道:“聽到沒?若用你那保守之計,繞路而行,不但糧草耗盡,還可能讓叛軍早於我軍到達。”

燕思空淡定笑道:“將軍英明果決。”

封野哼了一聲:“又酸我,早晚收拾你。”

他們入城紮營,以城池拒叛軍。雖然嶽陽小城兵力不足,但他們並不是很擔心,因為趙傅義大軍在後,隻待梁王大軍一走,就會攻城,到時叛軍腹背受敵,是回救荊州,還是直取嶽陽,都必然分兵削勢。

燕思空這一計,逼得梁王至少提早了數月出兵嶽陽,梁王若不盡早拿下嶽陽,等到援軍一到,他就被困在荊州了,可他一旦出兵,也必然知道荊州危機,他唯一的出路,便是用荊州拖住趙傅義,急攻嶽陽,一旦拿下嶽陽,掌握洞庭湖水域,他的謀反大業算是成了一半了。

而對於他們來說,成功翻過南嶽山,也是平叛大業成了一半,另一半,便看他們能固守嶽陽多久,隻要守到趙傅義攻克荊州,他們就勝了。若趙傅義攻克不下,他們的腦袋落歸何處,還不由他們做主。

封野站在嶽陽城上,聽著嶽陽守將薛朗說明軍備情況,他眯著眼睛看著城外曠野,突然插了一句嘴:“比起征戰,我更擅守城。”

薛朗頓了頓:“世子所言極是,大同防線是大晟最堅固的防線,三十年來由封家軍鎮守,使那蠻夷不得威脅我中原子民。”

封野笑道:“瓦剌數年一次大舉進攻,平日輕騎騷擾不斷,我爹大多時候選擇固守不出,虛耗他們,這守城,總比攻城占優勢,我必守得,等趙將軍攻下荊州!”

燕思空遙望城下,想起當年與元卯一同守廣寧,廣寧的條件,比之嶽陽還差上不少,也硬生生守住了,隻是守得住城池,卻守不住忠良之心,對於守城,他也同樣頗有經驗,但更多的,是錐心的回憶。

封野見他麵色蒼白:“燕大人,你怎麽了,可是身體不適?”

燕思空搖搖頭:“城頭風急,有些涼罷了。”

“那我們下去吧。”

燕思空又搖搖頭:“我想多看一會兒。”閉上眼睛,仿佛還能看見卓勒泰的七萬大軍,那如林的長槍,舞動的旌旗……

封野略一思忖,便道:“薛將軍,可否留我與燕大人四處看看?”

薛朗道:“世子請便,下官不打擾了。”他帶著侍從離開了。

封野換到了燕思空右側,為他當著大風:“空兒,你是不是又想起廣寧了?”

燕思空眨了眨眼睛,輕輕“嗯”了一聲。何止是“又”,他無時無刻,都會想起廣寧。

“這裏不是廣寧,你還有我。”

燕思空挨著封野,目光遠眺:“說起守城,我也很擅長。”

“哦?”

燕思空指著前方曠野:“當年,金國大皇子卓勒泰引兵七萬,跨潢水,進遼東,誓要攻下廣寧。我就站在城頭,看著那黑壓壓的大軍,嚇得腿肚子發軟。”

封野沉默地聽著。

“廣寧城小兵寡,但我爹為了全城四萬百姓,誓死不降,是……”燕思空顫聲道,“是我獻計,他帶領全城將士、百姓一同固守,我眼看著大軍壓境,眼看著廣寧一次次危在旦夕,卻都頑強地挺了過來,我見證了一切。”

廣寧和元家,一直是燕思空心頭的忌諱,封野從不輕易提起,唯恐觸及傷心事,而燕思空也明顯回避,這還是第一次,燕思空真正提前了當年的舊事,他心中忐忑不已。

燕思空深吸一口氣,他每每感到壓抑難忍時,總想與封野吐露些什麽,這是一個人信任、依賴另外一個人的征兆,而他不能、也不需要,所以他硬生生將那傾訴的欲望再次扼殺於腹內,聲音也迅速恢複平靜:“所以,我也擅長守城,你我攜手,定能叫那叛軍半步難進。”他言畢,轉身離去。

封野看著燕思空的背影,麵上難掩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