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那日,除了向於吉敷陳整件事的前後始末,以及與顏子廉的一番對話外,燕思空幾乎沒再與他人交談。

他們在文淵閣的案卷室內枯坐了一個晚上,時節已入秋,深夜寒涼,燕思空閉目假寐,其實毫無睡意,一是冷,二是心事重重,他能清晰地聽到有人的牙齒在輕輕打著顫,裏外都有禁衛軍把守,無人敢吭聲,那真是極難熬的一夜。

待到天一亮,早朝之上,必然再起波瀾,他們的命運也許很快就有結果了。

不知封野現在在做什麽……

新編史一事定然已傳遍京師,封野一早就知道,並信誓旦旦地承諾會幫他,若是事態的變化脫離了他的預測,顏子廉保不了他,封野則是他備下的一道救命符。

通過此事,他也能挖出封劍平到底在朝中布置了多少勢力,又有多少可以為他所用。

昧爽時分,第一聲景陽鍾響,敲醒了大晟王朝新的一日。文淵閣距離早朝的皇極殿不遠,那曆經百年風雨的銅鍾鳴來猶如悶雷,震**著每一個子臣的心,提醒著他們皇恩浩**、天威昭昭。

燕思空閉著眼睛,仿佛都可以看到午門之內,官軍旗校的依仗已然莊重列好,幾百名大臣從左右掖門魚貫而入,禦前太監鳴鞭,他們走過金水橋,踏入皇極殿,對著金台之上的天子行五拜三叩大禮……

曾經,那是他兒時的夢想,是他爹的夢想,是燕家世世代代讀書人的夢想,曾經,他以為天子之所以為天子,蓋因天威神授,是神眷之人,曾經,他立誓要輔佐天子,做一個仁民愛物、撫慰蒼生的明主。

後來他才知道,皇帝不過隻是個人,從周天子到昭武帝,天下改過無數次姓,天子換過無數個人,流寇草莽也能做天子,隻要兵權在握,將“有悖天恩”的失德天子“革除天命”就行了,天子不過是勝者的戰利品,自古如此。

透徹了這個道理,他與那些一心奉主的忠臣們,注定要走不一樣的路。

現在該開始上朝了,顏子廉應該會先以六科給事中上書彈劾王生聲,而後其他重臣一同進諫,做官做到王生聲這般品級,沒有哪個清白幹淨,諸如貪墨行賄、賣官鬻爵、專權獨斷等罪名,一個一個往上羅列即可,他相信這些“好料”,顏子廉早有準備。

昭武帝因新編史一事尚在氣頭上,此時見他有如此多的罪狀,再被群臣一番激,也許會當庭將王生聲拿下。

隻要昭武帝在早朝上問了王生聲的罪,哪怕隻是羈押待審,此事就算成了,因為過後無論謝忠仁如何求情,以昭武帝極好麵子的脾性,也絕不可能讓王生聲全身而退。

燕思空在平靜地臆想時,屋內其他人卻是越來越緊張。

尤其是劉釗林,他沉默了一個晚上,終是忍不住,問守衛討一杯水喝。

那守衛請示過後,給他倒了一杯水。

劉釗林捧著茶碗,雙手直抖,茶碗湊到唇邊,溫水卻撒出去了大半。

沈鶴軒坐在他旁邊,輕輕拍了拍他的腿,沉聲道:“劉兄,鎮定。”

劉釗林點點頭,臉色慘白。

燕思空看著劉釗林,心裏平靜無波。劉釗林在這一批進士裏很不起眼,才學、家世、相貌樣樣普通,平日也沒什麽出挑的言行,這樣一個人,比沈鶴軒還不適合混官場,至於那林粵,不過是個小小文書,替人攤罪罷了。

他心中早已不存多少善念,所以他並不愧疚,隻要能達到目的,他連自己也可以犧牲,旁人又算得了什麽。

直到近晌午,早朝才結束,文淵閣也傳來了更多的人聲。

半晌,屋門被推開了,隻聽一人喝道:“將翰林編修劉釗林押送大理寺。”

劉釗林手中的茶碗啪地一聲摔在了地上,他麵上一片死灰之色。

兩個禁衛軍左右架著他,將他帶出了文淵閣,剩餘三人眼巴巴地看著前來傳令的官將。

那人道:“你三人暫返家中,不得出門,不得與外人接觸,聽候發落。”

三人齊齊鬆了一口氣,隻要沒有下獄,他們多半是逃過這一劫了。

林粵歎道:“劉兄可怎麽辦啊。”

沈鶴軒低聲道:“聖上自有定奪,你我不必多言,回去吧。”

燕思空起身就往外走,離開文淵閣時,他碰到了顏子廉和幾名大學士,正在議事廳商量著什麽。

燕思空自然很想知道早朝之上發生了什麽,但他沒發問,隻是朝幾人躬身,意味深長地說道:“學生謝過老師。”

顏子廉看了他一眼:“要謝你也該謝聖上,你們先回去吧,記住,此事不可再多嘴,靜候聖意。”

“是。”

燕思空一夜未歸,阿力見到他的時候,激動得臉都漲紅了,他大約是以為燕思空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了。

燕思空麵露乏色:“我要沐浴。”

阿力猛點頭。

備好了浴桶,燕思空拖著疲倦的軀殼踏入了水中,當身體被那潤澤與溫熱徹底包圍時,他緊繃的大腦都在瞬間得到了一絲放鬆。

他閉目閉氣,徹底沉入了水中,水下靜謐溫暖,他的五感均受到了阻隔,周圍靜得仿佛隻能聽到自己的心跳,隻覺這小小一方逼仄的木桶之中,令他感覺格外地安全,人生而熟於母體,是否也是這般感受?

待到閉不住氣了,燕思空才浮出了水麵,他大口喘息,抹掉了臉上的水,睜開了眼睛。

“啊……”燕思空看著不知何時出現在屋內的高大男子,嚇了一跳。

封野禁不住咯咯笑了兩聲:“我可不是存心嚇你。”

燕思空深吸了一口氣:“你不是存心嚇我,為何悄無聲息。”

“我知你被軟禁於家中,不能與外人接觸,所以我走不得正門,隻好翻牆破窗了。”封野走了過來,兩肘枕於桶沿之上,深邃地目光直白地打量著燕思空。

他一頭濕漉漉的烏發緊貼麵頰,襯得皮膚瑩白剔透,那沾惹水珠的羽睫,氤氳的雙眸和膘的唇瓣,甚至是略浮於水麵的薄削雙肩,都誘人極了。

封野撩起燕思空的一綹頭發,輕聲道:“你兒時可聽過水魅的故事?”

燕思空不明所以:“什麽水魅?”

“聽說有一種住在水裏的魅,長得極為美豔動人,會用美色**路過水邊的人,將他們拖入水中……”封野的臉緩緩湊近燕思空,曖昧道,“與其**,吸食精氣。”

燕思空淡道:“這不過是嚇唬小兒的故事。”

“是啊,可是……”封野的唇蜻蜓點水般碰著燕思空的鼻尖、麵頰、下頜,低笑著,“若你是水魅,我心甘情願與你共赴黃泉。”語畢,他大手托住燕思空的後腦勺,重重堵住了他的唇。

燕思空垂下眼簾,掩飾了眸中的情緒,被動地接納了這個吻。

封野吻得專注而動情,舌尖密實地掃**著燕思空口腔中的每一寸,不停上騰的熱氣加上這火辣的吻,很快就令他感到了暈眩。

當封野放開他的時候,他深吸了幾大口氣,才緩過神來。

封野嬉笑道:“要不要我幫你洗?”

燕思空道:“我沒有心情閑鬧,我如今……還在被禁足,等候發落。”

“這便是我來的目的。”封野撩起水花,輕輕潑在燕思空的肩頭,麵頰,眼中是藏不住的、赤---luo--裸的欲望。

燕思空訝道:“你……你可是有什麽消息了?”

“當然。”

“快說。”

封野失笑:“你要在這浴桶裏跟我議事?”

燕思空抓過了布巾:“我出來就是。”

封野好整以暇地看著他,那眼神顯然充滿期待。

燕思空從浴桶中站了起來,同時用布巾圍住了身體。

盡管隻是一瞬,封野也實打實地欣賞了一遍那修長白皙的軀體。

燕思空嗤笑一聲:“我有的你也有,究竟有什麽好看?”

“我的人……”封野壞笑道,“哪裏都好看。”

燕思空搖了搖頭,取過另一塊布巾,擦拭著頭發。

封野接過了布巾:“你坐下,我來。”說著將他按在了凳子上,仔細擦著他濃黑的長發。

燕思空看著銅鏡之中這分外奇異的一幕,卻又不覺得哪處違和,似乎他也被封野所動搖,覺得男子與男子之間如斯相處,也沒什麽大不了。

最重要的是,這世間之事,從沒有白來的,想要得到什麽,便要付出代價,這代價包括他能付出一切。

封野平素莽撞霸道,可為燕思空擦拭頭發的手卻異常溫柔,倆人很久都沒有說話,燕思空盯著銅鏡中的兩個人,愈發無法挪開目光,封野麵上那專注而細膩的神情令他感到格外地刺目。

“好了。”燕思空的口氣陡然變冷,“快告訴我你到底知道什麽。”

封野這才道:“早朝之上,一共有四位大臣彈劾王生聲,陛下震怒,當庭將他下了獄,隨後顏閣老問詢陛下,新編史一事涉案的霍禮和幾個脅林該如何處置。”

“陛下怎麽說?”

封野笑道:“陛下反問顏閣老該如何處置。”

燕思空心中大致已能猜到了。

“顏閣老認為涉案之人皆該罰,但有心無心不宜同刑。”封野摸了摸他的頭發,得意道:“然後……你要怎麽謝我?”

燕思空從鏡中睨了他一眼:“那你要先說說,我該謝你什麽了。”

“我連夜去求了吏部劉尚書和刑部左侍郎孟俊,讓他們保你和霍禮、沈鶴軒,將此案的重心放在王生聲身上,其下多是受到牽連,隻有那主筆之人有可能受到王生聲指使。”

燕思空長籲一口氣,麵色雖然平靜,心中已是掀過了一波風浪。

想來早朝時,若是顏子廉請求從輕發落,皇上必然以為他偏袒自己的學生,說不定氣頭之上,反倒要問重罪,但顏子廉回答的很克製,再加上幾位重臣為他們求情,皇上也就懶得計較了。

此時王生聲和劉釗林被下獄,他們四人雖然難逃罪責,但必然不會受到重罰了。

燕思空這才露出了一絲笑意,他鄭重說道:“封野,謝謝你。”

封野笑道:“我說了我會保護你。”

燕思空轉過身,抬頭看著封野:“你說,王大人這次還能翻身嗎?”

“我管他能不能翻身。”封野扔下布巾,拿過了燕思空的衣服,“穿上,別著涼了。”

“他是閹黨一派,在閣中常與我老師唱反跳,若能一舉擊倒他……”

“他們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封野打斷了他,神情突然變得有幾分嚴肅,“你記著你隻是個小小的翰林,不要參與到那些腥風血雨的派係和黨爭之中。”

燕思空靜靜地看著封野:“我是顏子廉的學生,還是太子的老師,封野,你當真覺得我能獨善其身嗎?”

封野一時語塞,但他複又以命令地語氣道:“我不管你是何官職、身份,我不要你去涉險,宦場水深,不是你能摸得清的,你明白嗎?”

燕思空欲言又止,他看著封野鄭重的神情,意識到封野必定知道一些事情,但不適合告訴他,他隻得點了點頭:“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