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封野命小六將燕思空送回了城,自己則匆匆趕去了景山大營。

燕思空晃**於馬車之上時,還恍然覺得這兩日發生的事像是在做夢,直到那瑰麗的皇城倒映入瞳中,變得愈發清晰、愈顯恢宏,他才真正清醒過來。

天子腳下,瓊樓玉宇,有多少陰影隱藏於釜的表象之下,它們就像穿梭於地底的怪物,正在啃噬著這個王朝的根基。

回到家中,燕思空沒有片刻歇息,將阿力叫到了書房,備好紙墨,寫下了幾個字,然後將筆遞給了阿力:“將這幾個字重新寫一遍。”

阿力擺擺手。

“沒關係,照著寫。”

阿力隻得接過筆,依樣畫瓢,將那幾個字寫了下來,雖然寫得歪歪扭扭,但不難辨認。

燕思空拿起了那張紙,凝視著上麵如春蚓秋蛇般的字跡:新編史,十一卷九章

然後他將那張紙折了起來,但頓了頓,他又攤開,將那紙粗暴地團成一團,交給了阿力,嚴肅道:“阿力,我現在需要你去做一件事,你要親自去,不能假他人之手。”

阿力點點頭。

“你喬裝一番,去一趟慶陽,確保這張紙,會被禦史蔡中繁大人看到。此事務必做得神不知鬼不覺。”燕思空深深地盯著阿力的眼睛,“你可以做到嗎?”

阿力再次點點頭,用拳頭使勁捶了捶自己的胸口。

“多帶些銀兩,速去速回,若是……”燕思空籲出一口氣,“若是被人發現了,就帶著銀兩遠走高飛,不要再回來了。”

阿力醜怪的麵上閃過一絲哀傷,五官都跟著擰在了一起,他將那團紙塞進了自己懷裏,矮身跪於地上,向燕思空重重磕了個頭,然後起身走了。

燕思空動也不動地坐在椅子裏,一對眼眸定定地望著虛空,透出深不見底的寒意。

壽典前一日,燕思空照常入宮去給太子霂講課。

他剛到東宮,就見宮外擺了好幾口檀木漆紅大箱子,太子霂正跟他的母妃在一起商量著什麽,內監宮女在一旁侍奉。

“娘娘,殿下。”燕思空上前請安。

“先生。”太子霂看到燕思空很高興,上來就拉住了他,“你來得正巧,快替我參謀參謀,明日我究竟該呈哪樣禮物給父皇?”

燕思空過去看了看,每個箱子裏都放著一件稀世珍寶:“殿下,這些……都是哪兒來的?”

陳霂在被策封為太子之前,在宮中受盡冷落,就連每年該給每位皇子的歲禮,都被百般克扣拖欠,他的母妃更是從不得聖寵,雖育有長皇子,多年來不過是個昭儀,是冊立太子之後,她才母憑子貴,被勉勉強強封為惠妃,他們是不可能得到這樣的賞賜的。

隻有一個可能,是大臣送的。

果然,陳霂道:“這件合浦珍珠帶是應天府尹王大人送的,這對曜變天目茶碗是陳太傅送的,這塊太湖石可是宋大人從蘇州不遠萬裏運來的,其天然成‘壽’形,是不可多得的天瑰寶……”

“殿下。”燕思空打斷了他,“殿下打算從這裏麵選一樣送給皇上?”

陳霂點點頭:“我卻不知父皇喜歡哪樣,我正在跟母親商量。”

惠妃走了過來:“是啊,燕大人,你是聰明人,你幫霂兒選一樣吧。”

那惠妃當年僅是個小小宮女,頗有幾分姿色,卻如路邊野花一般,雖然鮮豔,但滿山遍穀都是,不甚起眼。昭武帝酒後一時意起,幸了她,也不知該說她命好還是命苦,就這樣生下了長皇子,十幾年來在宮中飽受欺淩,活得謹小慎微,因此性格也唯唯諾諾,不大有主見。

燕思空朝惠妃躬了躬身,然後對陳霂道:“殿下,依微臣之見,這些都不好。”

陳霂頓時失落了:“果真還是不夠貴重,但這東宮之內,也沒有更貴重……”

“不,臣不是這個意思。”燕思空道,“這些禮物都是下臣們的心意,您要記得他們,但不要往心裏去,僅是記得就好了。”

陳霂眨了眨眼睛:“先生此話何意?”

“殿下,我們進去說吧。”

陳霂意會,跪安了惠妃,屏退了所有仆人。

倆人走進殿內,坐在了平日講學的地方,燕思空看了看左右無人,才望著陳霂的眼睛,道:“臣知道殿下多年來遭遇不公,此時也想要博得聖上的喜愛,但你送再貴重的禮物,也不會得到你想要的。”

陳霂端正了坐姿,有些警惕、又有些忐忑地看著燕思空。

燕思空時而覺得,陳霂有些像小時候的自己,聰明、敏感、思慮甚多,但因為太過年幼,還是不能很好地掩飾自己的情緒。

陳霂麵無表情道:“身為臣子,取悅君父,不是天經地義嗎。”

“自然,可不能用這種方式。”

“為何?”

“殿下當上了太子,不代表你過去受過的苦就結束了,從你被冊立的那一刻起,一切才剛剛開始。”

陳霂深吸了一口氣,定定地看著燕思空。

“陛下僅僅不惑之年,身強體健,諸位皇子都還未成人,遠不到離宮就番的年紀,隻要他們一日還在京城,殿下的太子之位,就一日不穩。”

陳霂抿了抿唇,沉默地點了點頭。

“陛下最寵二皇子,其他幾位皇子,外戚的力量也不容小覷,殿下……恕臣直言,殿下除了是長子之外,沒有任何優勢。”

陳霂握緊了拳頭:“燕大人今日為何突然與我說這些?”

稱呼上的轉變,讓燕思空立刻意識到他逼得緊了,他將前傾的身體扳了回來:“是殿下讓臣參謀賀禮,許是臣僭越了,臣請罪,今日臣隻是來講課的。”他說著就從隨身的書袋裏掏出了書卷,攤開於前。

陳霂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一雙眼眸犀利地看著他:“說下去。”

燕思空淡淡一笑,輕咳一聲,道:“殿下雖然隻有這一個優勢,但勝過所有。殿下現在需要做的,第一,不能出錯,第二,防備小人。明日殿下若把那些禮物的任何一件送給皇上,就犯了第一條。”

“為何?”

“皇上會知道你已經開始拉攏朝臣,培植勢力,此舉看似借花獻佛,實際是搬石砸腳。”

“可我沒有……”

燕思空抓住陳霂的手,目光嚴厲:“你有沒有不重要,陛下覺得你有,你就有,你可知為了讓你被冊立,大臣們跟陛下拉扯了多少年?陛下一直想扶立二皇子,你切不可再讓他起這樣的念頭,或給他這樣的機會。”

陳霂倒吸了一口氣,看那表情,竟如劫後餘生一般,半天回不過神來。

燕思空拍了拍陳霂的手,放緩了聲音:“殿下不必驚慌,有臣在,定當勉力護佑殿下。”

陳霂突然站起身,朝燕思空拱手道:“謝先生。”

燕思空忙跪了下來:“殿下折煞小臣了。”

陳霂將燕思空扶了起來:“那依先生之見,我該送父皇什麽?”

“送一副頌詩便可,陛下不會看在眼裏,但也不會引他猜忌,更可讓他看到殿下勤學不輟,業有所成,介時自有人會為殿下美言。”

“好,都聽先生的。”

陳霂在燕思空的指導下,寫了一首長長的詩,辭藻華麗,通篇溢美歌頌之詞。燕思空改了一晚上,力求文采符合陳霂的水準,但又不能有一字疏漏。

世人最愛借古諷今,一定有很多人等著挑陳霂的錯處,哪怕一個無心之字,都可能被扭曲成要命的深意,否則史上就不會有那麽多人受害於文字獄,因此,非有博通古今之才,不敢攬這樣的活兒,剛好燕思空就有。

他不僅能幫陳霂寫一首完美的歌功頌德的詩,他還將利用慶陽巡按禦史蔡中繁和內閣次輔王生聲的恩怨,向謝忠仁發出第一波攻擊。

其實他沒打算這麽早就開始拉攏陳霂,正如他所料,這個孩子警戒心極強,但新編史一事,他雖非那一章的主筆,卻是複核,此事一定會牽連到他,以及不少人,可大可小。他需要強大的盟友,幫他從這次危機中摘出來,陳霂幫不了他,但陳霂背後,以顏子廉為首的保守朝臣們,會看在陳霂的麵上幫他。

即便這些人都不管用,他也還有一個人可以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