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6章

燕思空聞訊趕來看封野,正見著下人端著一盆血水從屋裏走出來,裏麵還浸著已被染透的布,他腦中嗡嗡作響,眼前浮現的是封野中箭倒在他懷中的畫麵,登時害怕得兩條腿都開始發抖。

他急忙衝進屋內,就見著封野坐臥在榻上,胸前纏繞著一圈圈的白布,曾經被箭矢貫穿的地方透出鮮紅的血跡,那裏本來幾乎已經愈合了!

見到燕思空,封野黯淡的眼神亮了亮。

圍在床邊的幾名大夫紛紛往後退去,燕思空走到床邊,咬牙道:“這是怎麽回事?”

“很久沒跑馬,醉紅太亢奮了。”封野輕描淡寫地說,“沒留意就摔了下來。”

“你傷勢剛好怎能去跑馬。”燕思空回頭瞪向封野的貼身侍衛,厲聲斥道,“你們是怎麽服侍鎮北王的?!”

幾名侍衛慌忙跪了下來:“屬下罪該萬死。”

“算了,不怪他們。”封野抬了抬下巴,“都退下吧。”

屋內的人都魚貫退了出去。

燕思空皺眉看著封野,臉色陰晴不定。

“坐吧。”封野拍了拍床邊。

燕思空坐了過去,沉聲道:“你身為北境四府之主,肩負重任,怎能做出這樣輕率之事。”

“好了,叔叔剛走,已經教訓過我了。”封野伸出手,撫了撫燕思空的麵頰,“休養一段時間便好了。”他臉色十分蒼白,但雙眸異常地明亮有神。

燕思空看著封野胸前刺眼的血跡,沉默不語。

封野輕聲道:“我已命人去藥穀配了最好的燒傷膏和內調的湯藥,你要按時用。”

“不必了,闕忘給我開了方子,我吃了有一段日子了,身體養得挺好。”

“……他知道。”封野一怒,“他知道,卻幫你瞞著我。”

“是我要他不準說的。”燕思空不願多提此事,“我早已經好了,你也需快些好起來,你剛剛晉封,北境百姓還等著迎接新主。”

封野卻充耳不聞,隻是凝眸注視著燕思空,輕輕地說:“灼燒乃人間極刑,你受了那樣的苦,我卻不在你身邊,你那時……一定很恨我吧。”

燕思空淡道:“我若恨你,便不會做那樣的事。”

封野慘笑著點頭:“你不恨我,你隻是對我失望透頂,寧願死,也不想再見到我。”每每想到燕思空走進火海時的心情,和日夜忍受灼燒之痛的苦,都令他肝腸寸斷。他甚至不敢回憶,他究竟都做了什麽,才逼得至愛之人走到了那一步。

最該死的,明明是他自己。

燕思空無意於自怨自艾,盡管那時,他確有那樣想過,他平靜地說:“都過去了。”

“我過不去。”封野注視著燕思空的雙眼,緩緩搖頭,啞聲道,“我永遠都過不去。”

“……”

封野還想說什麽,但驀地擰起了眉毛,臉上浮現一絲痛苦,顯然是牽動了傷口。

燕思空忙道:“你該休息了。”他扶著封野,小心翼翼地令其平躺在了**。

封野抓住了燕思空的手,一眨不眨地凝視著他:“空兒,能陪陪我嗎?”那眼神與口吻皆是懇求。

燕思空暗自歎息,點了點頭。

封野將燕思空的手湊到了唇邊,軟軟地親吻著,那珍視的態度,就像手握的是什麽稀世瑰寶。

當那柔軟的唇在肌理上留下片片溫熱,燕思空感到心中滿是酸楚。

“我沒能好好對你。”封野無限悔恨地說,“這世上本已無人心疼你,連我都沒能好好對你,讓你吃了那麽多的苦。”

聞言,燕思空無意識地攥緊了拳頭,攥得封野的手都發痛。

但封野並沒有強將他的手掰開,依然那樣溫柔地吻著,吻過他的手背、他的指骨、他的關節,漸漸地,那隻手放鬆了下來,自然地舒展開來,封野的吻便綿延至他的掌心,直至指尖。

燕思空的手在戰栗著,一如心尖也在戰栗著。

“要怎樣,你才會快樂呢?”封野將臉頰貼著燕思空的掌心,輕輕蹭了蹭,他喃喃道,“你想去哪裏也好,想要什麽也好,想做什麽也好,我該怎麽做,才能讓我的空兒真心的歡笑?哪怕……不是為了我。”

燕思空低聲道:“我希望你……好好養傷,好好做鎮北王,莫辜負了北境四府對你的期望。”

“好,隻要是你想要的,我都會做到。”封野閉上了眼睛,他的臉貼著燕思空的手,就好像也貼著了對方的心,他眼角的睫毛上沾了點點晶瑩地淚漬,“你心裏總想著別人,可想過自己?”

“我……什麽都不需要。”他已無欲無求。

封野的嘴唇微微嚅動,最終還是什麽也沒說,他隻是抓著燕思空的手,就像溺水之人抓著浮木。

在封野被冊封的幾天之後,卓勒泰便從察哈爾送來了賀文,一麵祝賀封野,一麵向封野請罪,說薩仁任性妄為,將她與封野的兒子擅自帶回察哈爾,但察哈爾會像對待王子一樣對待小殿下,請封野放心。

哪答汗未必不知道封澤非薩仁所出,但這賀文便是對封野向他討要封澤的回應,一如他們所料,哪答汗絕不會將封澤還回來,從前就不大可能,狼王成了鎮北王,便更不可能了。

封野隻得接受了現實,剛剛被晉封的他在北境尚立足未穩,此時對察哈爾隻能撫,絕不能翻臉,在他真正統禦了北境之後,恐怕他就要如雲瓏所謀劃的那般,為封澤的未來打算。

不過此時最重要的,仍然是養傷。

自那日墜馬後,封野的傷情就反反複複,傷勢雖不嚴重,但創口始終難以愈合,令他又回到了凡事需要人服侍的時候,關於他傷情的流言,又在大同傳播開來。

燕思空每日都要去盯著封野吃飯、喝藥、換藥,若他不去,封野便不配合,隻要他去了,哪怕倆人隻是說上幾句話,或者不說話,隻需他陪伴在一旁,封野便能安心。

燕思空感覺到封野對他的依賴愈發像個孩童,令他實在無可奈何。

這日,他剛剛陪封野吃完飯,要返回自己的別院,卻被侍衛攔住,說封長越喚他去問話。

自封長越回大同後,倆人隻在封野在府前迎接時打過一個照麵,他知道封長越對他既不喜也不屑,這時傳他去,多半也沒什麽好事。

但燕思空心如止水,坦然地跟著去了。

封長越這些年操勞過度,兩鬢已染白,曾經也是叱吒沙場的一員猛將,如今垂垂老矣,實在令人唏噓。

燕思空拱了拱手:“晚輩見過封將軍。”

封長越冷冷道:“燕太傅位列三公,當我給你行禮才是。”話雖如此,他卻連起身的打算都沒有。

燕思空輕笑:“天子都換了,什麽三公九卿,自然都做不得數,我如今,什麽也不是。”

“就算你不做那‘騎牆公’,也是鎮北王麾下的第一謀士,說‘什麽也不是’,未免過謙了吧。”

燕思空實在懶得與封長越在言語上過招,打嘴仗能打得過他的,他還沒碰到過:“不知將軍傳晚輩來,所為何事。”

封長越麵無表情地看著燕思空:“封野如今是鎮北王了,地位更加尊崇,他的安危幹係北境四府百姓的福祉,是一等一的大事。”

“是。”

“所以若有人對他不利,必須嚴懲不貸。”

“是。”燕思空心中疑惑,不知封長越究竟想說什麽,那話中之意,似乎是有人要對封野不利。

封長越眯起了眼睛,有些惱火:“你是真不知,還是在裝傻?”

燕思空蹙起了眉:“晚輩確實不知將軍在說什麽,望將軍明示,若有人對鎮北王不利,自然不能放過。”

封長越怒道:“為封野診治的其中一個大夫,有功夫底子,他說封野的創口複裂,不像是墜馬所致,分明像是遭受了內力的攻擊。”

燕思空渾身一震:“……什麽?!”

“你是當真不知?”封長越臉色十分難看,“但我去問他,他卻堅稱是墜馬,他分明是在遮掩什麽,若說他有什麽理由隱瞞膽敢傷他的人,那隻能是為了你燕思空!”

燕思空麵無血色,眼前有短暫地恍惚。

封野那箭傷的傷口裂開,是……內力所致?!

封長越不依不饒地厲聲道:“到底是何人?為何行刺鎮北王,你與此事又有何關係,給我如實招來!”

燕思空暗暗握緊了拳頭。誰有膽子在大同的地盤上行刺鎮北王,若當真有,封野又有什麽理由不將刺客亂刀砍死,此事與他能有什麽關係……

不,此事也許,隻與他有關係……

一個荒唐的念頭閃現腦海,燕思空頓時如墜冰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