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4章

這一次的攻城,能明顯看出金兵的頹勢。一來他們首戰不利,士氣低迷,二來此次出兵太過倉促,軍備不足,三來,這四退了卓勒泰的廣寧衛,已經成了金人心中的魔障,哪怕它現在危若累卵,依舊像是橫在他們麵前的一座山。

但卓勒泰已經騎虎難下,不攻下廣寧,他有何顏麵回金國。

角鼓連天,旌旗蔽日,大軍再次向廣寧衛投來猛烈的炮石,城牆下同袍的血跡未淡,又有新人來前赴後繼地來揮灑鮮血,人命賤如草芥。

封家軍依舊出現在了城牆之上,與廣寧將士們一同抗敵。

燕思空心中忐忑,因為封野若想跑,隻有趁著現在卓勒泰大軍被牽製時突圍,卓勒泰若想要廣寧,便不會冒著中伏的風險去追封家軍。

就在戰事正酣時,封野的侍衛找到燕思空,傳他去見。

城頭有梁慧勇和元南聿督戰,他便跟著侍衛下了城樓,走進塔樓下的班房。

短短百步路,他走得十分沉重。

他拚盡性命也想守護廣寧,卻並不希望以封野放棄京師為代價,封家軍一路披荊斬棘,入主皇城,他亦付出了無數心血,豈能甘心白白給他人做嫁衣。

隻是眼下,他們真的無路可退了。

燕思空推門進屋,見封野就站在窗前,若有所思地看著牆上的道道裂紋。

這裏不過是給城門守將休息的班房,十分簡陋,那些皸裂的痕跡,一如此時正遭遇炮石摧殘的廣寧城牆,他們腳下的土地也在跟著顫動。

“狼王。”燕思空低低叫了一聲,“你怎麽……”

“叫我名字。”封野背對著他說道。

“……封野,你還不宜這樣走動。”

“不是坐著就是躺著,筋骨都要鈍了。”封野轉過身來,一雙深邃地眼眸直勾勾地盯著燕思空。

燕思空將椅子搬到他身前:“坐下吧。”

封野沒有坐,也沒有動:“你不問問,我要與你說什麽嗎?”

燕思空心中一緊,但麵上依舊鎮定:“你若要走,我也無話可說。”

“跟我一起走。”封野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一定會奪回遼東。”

燕思空凝望著封野,慘淡一笑:“你明知道不可能。”

封野看著燕思空,漆黑的瞳眸顯得格外地幽森,半晌,他輕聲道:“我知道。”

“你走吧。”燕思空深吸一口氣,艱澀地說,“或許廣寧能撐到陳霂來,或許……總之,陳霂也不會將遼東給卓勒泰。”

“若我走了,你不是落入卓勒泰手中,就是落入陳霂手中,又或……”

燕思空沒有回答。

他不會再被任何人擒住,若廣寧城破,他會自我了斷。

封野眼中流瀉著哀傷:“空兒,你過來。”

燕思空緩步走了過去,封野伸出手,撫摸著那冰涼的麵頰,“我少年時,便夢想著與你長相廝守,為何僅是這樣簡單的願望,也難如登天?”

燕思空心中酸澀。

他該怎麽回答?“為何?”他也想知道“為何”。

是怪這世間、怪命、怪人?還是……怪自己?

窮盡一生,恐怕他都得不到答案。

燕思空隻能搖頭。

“我承認,我想走,我不想辜負那些戰死沙場的封家將士,不想把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拱手讓人,可是……”封野麵色掙紮著,“我亦不想辜負你。”

燕思空瞪大了眼睛。

封野深吸一口氣,鄭重地說道:“你不走,我不走。”

“你……”燕思空的聲音在發抖,“你真的願意……放棄天下?”為了他?

“若天下沒有你,我要這天下何用。”

燕思空一眨不眨地望著封野,似是一時難以置信,他心中五味陳雜,嘴唇顫抖著,卻發不出聲音。

“況且……”封野黯然道,“廣寧百姓依仗著我,若丟下他們,我於心不忍。如今這內憂外患的局麵,也是我一手造成的,倘若當初聽你勸告,不生出稱帝的野心,或許不會致天下大亂。”

燕思空啞聲道:“封野,我……”

封野要為這個決定放棄什麽,他們彼此心知肚明。

古往今來,有幾個男人不想君臨天下,坐擁江山,那用幾十萬將士的性命堆壘起來的無邊無際的權力與財富,是世間最誘人的毒,誰能放手?

封野深情地注視著燕思空:“你說你不會再動情,你說你隻是利用我,我都認了。你不是一個好人,沒有多少良善正直的秉性,但我相信你是個情深義重之人,我反複回想著你為我做過的一切,我知道你曾經對我是有情的,隻要你我在一起,早晚有一天……”他的聲音輕顫著,“你會想起來的。”

燕思空看著封野,仿佛重新認識了這個男人。他看著這張臉從幼年變做少年,又從少年變做青年,他見過這張臉上的所有表情,天真的,喜悅的,深情的,哀傷的,凶狠的,憤怒的,暴戾的,憎惡的,悔恨的,他以為他已經將這個人看明白了,卻在此時被大大地出乎了意料。

封野真的願意為了他,為了遼東,放棄天下?!

燕思空倒吸一口氣:“你可知道,有些事,是不能反悔的。”

“我知道。如若能,我便回到從前,好好對你。”封野苦笑道,“或者回到更早的從前,不叫你經曆那些痛苦折磨。”

燕思空隻覺眼圈酸澀,心髒猛烈地顫動著。

這世上對他用情最深的人,傷他也最深,可到了生死關頭,給予他希望的,依然是這個人。他愛過,也恨過,如今國難當前,過往的恩怨情仇都變得渺小而遙遠,他隻知道,當封野決定留在廣寧的那一刻,他是感動和感激的。

燕思空望著封野的眼睛,低聲說:“封野,謝謝你。”

“我不需要你的謝。”封野目光灼灼,“我隻要我們長相廝守,就算死,也要死在一塊兒。”

燕思空啞聲說:“好,你我同生共死。”

封野從懷裏掏出了什麽東西,燕思空低頭一看,那是兩條項鏈,各嵌著一枚月牙形的鋒利狼牙。

封野看著那狼牙,麵上流露出溫柔與哀傷:“這是魂兒的牙,我們戴在身上,它便生生世世都伴著我們,可好?”

燕思空鼻頭一酸,點了點頭。

封野將其中一條戴在了燕思空脖子上,又將另一條給自己戴上了,燕思空以指腹輕輕摩挲著那堅硬地狼牙,仿佛還能回憶起那獨目巨狼溫暖厚實的皮毛。

他很想魂兒,他這一生總是在不斷地失去,以致對“失去”趕到麻木了,可魂兒於他而言,已不僅僅是一匹狼,更是一個摯友,這世間再也沒有那麽大、那麽威風的狼,他真的很想它。

封野展臂將燕思空抱進了懷中:“魂兒會在天上庇佑我們,讓我們打贏這場仗。”

燕思空也抬起手,回抱住了封野。

封野的身體微微一震,表情由詫異變做喜悅,他更收緊了雙臂,恨不得這相擁的時刻就化作永恒。

封野與燕思空一同返回了城頭督戰,盡管那裏危險重重,但隻有主將與將士們一同站在炮石刀箭之前,才最能鼓舞士氣。

佘準召集而來的上千個江湖義士,由徐楓帶領著做遊擊軍,專偷金兵後方,攪亂他們的陣法,盡管這些人均是一身武藝,各顯神通,但人數實在太少,他們大大拖延了金兵的攻勢,但無法左右成敗。

廣寧就在這樣的絕境之中,頑固地支撐了一天一夜。在金兵猛烈的進攻之下,防線三度出現缺口,金兵爬上城頭,但被將士們拚死狙殺,然而城門也已經快要被破城槌撞爛了。

城防之戰,闕一便能潰千裏,廣寧已是油盡燈枯。

燕思空站在殘破的城牆之上,麵上盡是絕望。

真的無力回天了嗎?

或是天就要亡遼東?

他握緊了手中佩劍,哪怕城破人亡,他但凡一口氣尚在,也要多殺一隻金狗!

“將軍!將軍!”塔樓上的守衛大喊道,“有、有援兵——”

眾人皆驚詫。

梁慧勇穿過一片狼藉的城頭,爬上塔樓,向遠處眺望,果見著大軍的軍旗從地表徐徐升起,那是……

“是、是楚王!”梁慧勇失聲喊道。

燕思空與封野對視一眼,神色複雜,元南聿更是幾步飛上了塔樓,定睛往南看去,那逐漸清晰的令旗,果真印著大大地“楚”字。

陳霂來了,比佘準預估的還早了一日。

梁慧勇自是高興的,雖然他已被封野所折服,願意效忠狼王,但守住城池更重要,楚王的到來,至少能挽救廣寧。

楚軍一到,卓勒泰知道大勢已去,隻得下令收兵。他收兵收得極為倉促,用落荒而逃來形容更加合適。

可堂堂華夏之疆土,豈容蠻夷即來即走,此時正是斬草除根的天賜良機!

他們眼見著楚軍分了兵,一股奔廣寧而來,一股去追卓勒泰。

幾人站在城頭之上,眼看著三軍主帥大纛旗下,那個一身戎甲的男人,正被大軍簇擁著慢慢靠近城樓。頂著紅纓的帽盔遮住了他大半張臉,但那對野心勃勃的犀利眼眸,那暗潮洶湧的王霸之氣,令人於萬軍之中,也能一眼將他分辨出來。

陳霂!

燕思空和封野神情冷凝,居高臨下地看著陳霂。

以天地為棋盤,封野和陳霂下了一場腥風血雨、震**山河的棋,這局棋,下得屍骸蔽野,血流成河,積怨滿於山川,號哭動於天地。

一將功成萬骨枯。

如今,下棋的兩個人,終於見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