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自燕思空死彈謝忠仁,閹黨倒台,這個曾經權傾朝野的大太監已經在詔獄中被關了三年。

起初昭武帝不殺他,甚至讓他在獄中“養老”,一來是念在他侍奉多年,又年事已高,二來,則是將他當做與封野和談的條件之一。他曾經享受過人間極致的富貴,哪怕身陷囹圄,見昭武帝不忍殺他,便還做著東山再起的大夢,等他知道外麵風雲變幻,狼王已經入京時,他想“好死”已是不可能了。

昭武帝必定要找一個人推諉封家冤案,除了謝忠仁,還能是誰。

於是罪行累累、證據確鑿、足夠死上千百回的他,在堪稱天下第一監的詔獄中,好好地活了三年,卻在狼王入京的幾天後,將在西市處以淩遲之刑。

行刑當日,是個風和日暖的好天氣,偌大的紫禁城萬人空巷,西市刑場湧動著人山人海,黑壓壓的人頭一眼望不到邊際。

封野坐在監刑台的主位,燕思空坐在一側,謝忠仁被五花大綁在刑架上,同在刑場的,還有謝忠仁與韓兆興的九族親眷,很多當初被昭武帝網開一麵的,又被封野一個不漏地抓了回來,足有六百人之多,老幼婦孺,無一赦免。

燕思空雙目空洞地看著那一片瑟瑟顫抖地死囚,其中不乏無辜的女人、孩子,他想起當年在行刑台下看著元卯身首分家的自己,想起被冤殺的封家二百餘口,心中略有波瀾,也很快趨於平靜,他和封野都從先人、也從自己身上學到了教訓——斬草,要除根。

監刑官開始大聲誦讀謝忠仁的罪狀,無一字不是血淚交織的滔天惡性,竟足足讀了一個時辰,當讀到二十年前的廣寧冤案時,燕思空臉色慘白,雙手緊握著扶手,拚命克製著肩膀的顫動。

封野看了燕思空一眼,低聲道:“你終於為元將軍正名了。”

燕思空輕聲道:“是啊……可惜,隻有我一人能看到。”

“從今日起,全天下人都會知道,就像我爹的忠義之名,將永傳後世一樣,元將軍也會流芳百代。”封野看著被綁在刑架上的仇人,眼中隻有冰冷的鄙夷,“他們的在天之靈,也在看著。”

燕思空心中念道:“爹,你在看著嗎,你一定在看著,你終可以安息了。”

讀完了罪狀,午時將過,監刑官向封野請示是否行刑。

封野麵無表情地抓起了火簽令,密密麻麻跪了幾百人的刑場,頓時哭聲震天。封野眉頭輕蹙,頓了一頓,但那猶豫也僅僅是一瞬,他甩手一擲,火簽令“啪”地一聲脆響,落地。

成排的劊子手舉起了鬼頭大刀,整齊劃一地砍了下去。

刀起刀落,不過刹那,頓時鮮血噴湧如柱,人頭滾落。

燕思空眼前不斷浮現當年元卯被行刑時的畫麵,那噩夢般的場景,他以為過了二十年,早該模糊了,如今與眼前的血腥之像重合,又變得無比地清晰。

他頭眼昏花,心肺仿佛要裂開來一般地痛。

謝忠仁被綁在刑架上,眼看著自己的親眷一批一批地身首分家,起初嚎啕大哭,可哭到最後,卻又麻木了,呆呆地看著那些活生生的人在彈指間變成屍身。

一次斬首六百人,刑場血流成河,哪怕是見慣了戰場上的屍山血海,也沒有人可以不動容。

封野麵容緊繃,冷酷得便如地獄羅刹,已經許久不曾有人在皇城之內,造下這樣的血腥,成王敗寇,可見一斑。

他這樣做,又豈止是為了報仇,自他入京以來,不乏明裏暗裏不願屈從的官員,他也是在殺雞儆猴。

當六百餘人被一一誅殛後,便輪到了謝忠仁。

行刑人是太醫院的太醫,曾被謝忠仁害了全家,便主動請纓,要來幹這髒手的活兒。

獄卒將謝忠仁的衣物除盡,讓他那蒼老醜陋的不完之身暴露在萬千百姓麵前。多年來,百姓深受其害,對他恨得咬牙切齒,人群中的喊打喊殺聲此起彼伏。

那太醫手持一柄薄如蠶葉的刀,他將用這柄刀,細細臠割謝忠仁身上的每一寸皮肉,直到死。

第一刀下去,謝忠仁便開始渾身顫抖,整個刑架都在劇烈晃動,足見他的痛苦。

燕思空咬緊了牙關,不錯眼珠地看著。

他要將這閹狗的所有痛苦、悔恨、恐懼都收入眼中,以慰藉他父母和養父的在天之靈,他為了這一天,賠上了半輩子。

起初謝忠仁還在強忍,幾刀下去,便克製不住地發出淒厲地慘叫,他帶著口枷,無法清晰地說話,但含糊見,也能分辨出是對燕思空的辱罵詛咒。

封野想起死在他懷中不能瞑目的父親,想起他深陷牢獄、受盡刑罰折磨羞辱,想起他狼狽出逃,輾轉求生吃過的那些苦,便難消心頭恨意:“他都這麽老了,不知能撐多少刀。”

“金太醫技術高超。”燕思空說著,突然站起了身。

“你做什麽?”

燕思空充耳不聞,突然一步步地走向了行刑台,封野在背後皺眉看著他。

燕思空走到了謝忠仁麵前,他身上被剜了一塊又一塊的血窟窿,場麵之血腥可怖,叫人一生難忘。

謝忠仁勉強睜開紅腫的眼睛,從那對模糊的瞳眸中,迸射出深深地畏懼和憎恨。

燕思空平靜地看著他:“我花了二十年,就為了這一天,可惜往後不會有人為你報仇了,因為他們都死了。”

謝忠仁劇烈地掙紮起來。

燕思空突然從金太醫手邊的盤子裏,拿起了一塊謝忠仁的肉,他看著那血淋淋地小肉塊,淡道:“我曾在我爹墳前起誓,要食汝肉,飲汝血,枕汝骨,寢汝皮。”

謝忠仁瞪大了眼睛盯著燕思空。

燕思空當著刑場數萬人的麵兒,將那塊肉毫不猶豫地送進了嘴裏。

謝忠仁突然瘋狂地掙紮了起來,形如見了厲鬼,恐懼寫滿了他枯瘦慘白的臉。

燕思空慢慢地咀嚼著,忍著陣陣地反胃,輕聲道:“嗯,腐臭。”他突然抓起盤子,將那肉塊甩進了圍觀的百姓之中。

百姓群情激憤,紛紛搶奪而食,以此發泄對這天下第一奸宦徹骨的恨意。

昭武三十九年春,謝忠仁在西市被處以淩遲之刑,受刑兩千六百一十四刀而斃,天下人無不拍手稱快。

謝忠仁死後,燕思空將自己在屋內關了一天一夜。

什麽都想,也什麽都不想,仿佛在背後推搡了他二十年的東西,就這樣消失了,他卻突然之間,不知該如何前行了。

他恍然回首自己的半生,發現他除了一條命,竟是一無所有。少年時他也曾躊躇滿誌,以為憑著自己的天縱英才,定會在這人世間闖出一番名堂,如今名堂是有了,卻是罵名,功名、聲譽,一塌糊塗,理想、誌氣,都做糞土,親友、所愛,大多反目,他活得怕是連一個安居樂業的泥腿百姓都不如,他還剩下什麽?

他報了仇了,然後呢?

他是否聰明反被聰明誤,走到了絕地,發現自己其實愚蠢至極,奈何要用前半輩子來看穿。

怎會如此?

怎會如此啊?!

他知道,現在並不是他自艾自怨的時候,如今他還有未完之事,他要救回元南聿,他還不能放過韓兆興,可倘若這兩樣也讓他如願了,之後呢?

他不停地在這世間翻攪風雲,會否是因為,他需要一個活下去的目的?

這世上沒有人全心全意的在乎他、需要他,他也沒有歸處,他是無根的浮萍,抓住了什麽,便想依附其上,卻永遠不會有什麽長久。

他曾將希望寄於封野身上,以為封野就是那個他命定要相伴一生之人,後來……後來不提也罷。

從未有一刻,他如此強烈地感覺到,自己是一個無用之人,曾經他為複仇而活,往後又該為什麽?

真是可笑,他燕思空這一生,是何其的可笑。

無論如何地頹喪,當燕思空出現在人前時,依舊不露破綻,他頂著太傅的頭銜,可以在京中任意活動,不過,身邊隨時跟著封野派來的侍衛。

謝忠仁死後,封野開始肅清京中與他對抗之人,抓的抓、罰的罰、殺的殺,一時風聲鶴唳,人心惶惶。眾人眼看著狼王變得愈發冷酷蠻橫,畢竟,沒有人能夠抵擋專權的**和腐蝕,沒有人。

燕思空心係著元南聿,不得不去主動找封野,順便勸封野稍加寬仁,不失為收買人心的手段。

封野連日來都在忙於排除異己,見到燕思空時,不滿道:“你終於知道主動來找我了。”

“我來打探闕忘的消息。”

“馮國丈已經去做說客了,今日還沒消息,放心吧,陳霂不敢對闕忘亂來,我手裏掌握著他的爹和兄弟姐妹,就算他和我一樣希望他們都死光了,但在天下人麵前,他也不能不拚死相救。”

燕思空點點頭:“聽說你這兩日又抓了不少人。”

封野冷哼一聲:“食古不化,不識抬舉,既然這麽想以身殉昏君,那我就成全他們。”

“隻有真正忠貞之人,才能如此恪守臣禮,你若殺了他們,隻會大失民心,適得其反。”

封野陰沉地說:“不殺何以震懾天下,隻有局勢穩定,我才能休兵養民,隻要他們吃飽了飯,何愁不得民心。”

“如今勤王軍尚在外城廓圍著,就等你有失德之舉,號召天下人討伐。”

封野臉色變了變,勤王軍是他坐擁天下的最後一道障礙,偏偏這障礙眼下難以攻破,且一步有失,都可能前功盡棄,他沉思片刻,道:“我先關著,派人規勸,他們最好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燕思空長籲一口氣,封野已經掌控京師,看似勝券在握,但他不姓陳,陳家諸侯豈能讓江山淪落外人之手,外麵大軍圍城,封野,究竟有沒有君臨天下的命數?

不好意思這幾天太忙了,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