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你冷靜點。”佘準急道,“說不定是封野在耍詐,我現在能探聽到的也不過是浮於表象的,萬一這是封野誘騙你回去的計呢?他不可能拿三座城池去豪賭吧。”

“對,他有可能耍詐,但他依然是在拿聿兒脅迫我。”燕思空咬牙切齒,“他不是認為,聿兒才是他當年的青梅竹馬嗎,他不是以為,我薄幸寡義冷酷無情嗎,他怎麽舍得讓他的‘思空’涉險,他憑什麽以為我會為了聿兒回去,他是什麽意思?!”

佘準那一張俊臉陰沉得猶如暴雨將至:“也許,在他內心深處,知道誰才是真正的燕思空,隻是他不願意承認罷了。”

佘準這一句話,當真是百步穿楊,正中燕思空的血肉之心,他何嚐不是這樣想的,封野究竟對他恨到何種地步,以至於連他的身份都不願意承認。他自嘲道:“或許吧,他隻是希望他心目中的‘思空’,不是我。”

“還有一個可能。”佘準直勾勾地盯著燕思空,“除了元南聿,封野還派了一人來。”

燕思空眯起眼睛,心裏已經有了答案:“……元少胥?”

“沒錯。”佘準道,“這樣一來,無論你是思空還是南聿,這兩個元家兄弟,總有一個你在乎的。”

“元少胥,嗬嗬。”燕思空發出一陣冷笑,“我不信他看不出,我和元少胥之間沒有半點兄弟之情。”

“他看不看得出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能中他的計。”佘準緊扣著燕思空的肩膀,“我之所以不告訴你,便是因為這情報虛虛實實,難辨真假,你怎能讓他稱心如意!”

“封野的虛實暫且不說,但他讓元少胥跟在聿兒身邊,我便擔心。”燕思空目光陰狠,“他暗通陳霂陷害於我,不知道他還能做出什麽來。”

佘準厭惡地說道:“這個元少胥簡直無恥下作至極,你們好歹兄弟一場,你為了給他爹報仇把自己半輩子都賠了進去,他非但不知感激,還嫉賢妒能,聯合敵人構陷你,他必不得好死!”

“我現在最想知道,他與陳霂的往來究竟有多深。”

“你覺得,他會背叛封野嗎?”

燕思空搖搖頭:“我覺得他不會,聿兒畢竟是他的親弟弟,他追隨封野,才最有可能飛黃騰達,他自己也知道,誰都看不起叛主之輩,所以,他與陳霂合作,很可能隻是為了除掉我。”

“他為了除掉你,定然是向陳霂透露了你的真實身份,否則難以解釋匕首的事,但是,元南聿的真實身份呢?陳霂會不會也已經知道了?”

燕思空搖搖頭,篤定地說:“聿兒是元少胥最大的依仗,他賣了封野也不會賣聿兒。”

“也許現在不會,但將來呢,元少胥這等卑劣奸險之徒,為了自己,怕是什麽都做得出來。”

“沒錯,這便是我最擔心的。此次元少胥隨聿兒出征,有可能是封野的意思,但也有可能是元少胥求來的,聿兒雖是主帥,卻是他的弟弟,若不壓製,則元少胥必有越俎代庖之心,若過於壓製,以元少胥之器量狹小,不知道會給聿兒惹什麽麻煩。”

佘準冷著臉:“說來說去,你就是要回去,是嗎?你左擔心元南聿,右擔心元少胥,其實心裏最放不下的還是封野。燕思空,你是不是魔障了?”

燕思空輕歎一聲:“佘準……”

“你若要回去。”佘準口吻犀利:“那封野對你做什麽,都是你自取其辱!”

“所以我不會回去。”

“什麽……”

燕思空平靜說道:“你放心吧,我不會回去找封野。”

“你去找元南聿,不也是一樣的?我費勁千辛萬苦把你……”

“我也不會去找聿兒。”

佘準愣住了,盡管燕思空這樣說,可聽他的口吻,也完全不似要撒手不管的樣子。

燕思空看著天邊正在降臨的暮色,逐漸將綿延起伏的山脈吞入黑暗之中。這世上再是龐大雄渾的力量,都有著無法違抗的天命,日升日落,寒暑交替,江河終要匯海,花開必有花敗,瓢潑大雨也總要停,燎原之火也總要熄,冥冥之中,一切都各自已有安排。

他想要反抗他所遭受的苦難,卻不知道究竟該向什麽反抗,就像日月不能顛倒,寒暑不能紊亂,天象尚且如此,況乎螻蟻般的人?

他一直在向著令他茫然的方向逃跑,卻深知自己的心還被困在原地。

“思空……”佘準見他不說話,心中更加忐忑。

“佘準。”燕思空望著佘準,目光清洌而睿智,仿佛是這麽多天過去了,剛剛回過魂來,“你說要帶我回江南,回了江南,我們做什麽呢?”

“我、我賺的銀子,足夠我們揮霍一輩子,我們可以歸隱田園,也可以遊山玩水,你想做什麽,便做什麽……”佘準越說,聲音越弱,他許是突然意識到,眼前之人,是燕思空,那個百年來最年輕的兩榜進士,有著運籌帷幄、指點江山之雄才的燕思空。

這樣的燕思空,雖然栽在了一個“情”字上,但仍然不能小覷。

燕思空平靜說道:“泛舟四海,閑雲野鶴……那樣的生活,我也並非沒起過意,但多是一閃而過罷了,就像吃久了珍饈美味,便總想嚐嚐清粥小菜。這天底下的讀書人,哪個不想做官、不為做官,熟讀聖賢書,貨與帝王家,就算不為名、不為利、不為光宗耀祖,就為一個‘誌’字,否則除了做官,讀書人還有什麽出路?那些做不了官或在宦海難有建樹之人,用滿心懷才不遇的怨憤,寫下遊曆山河如何自在,歸隱田園如何妙趣,多是泛酸罷了。”他凝望著佘準,“我這些日子,一直很迷茫,不知自己路在何方,我讀了一輩子書,壯誌未酬,豈能在青壯之年就去過耄耋老朽的生活?”

佘準的目光黯淡了下來:“其實,我早已猜到,你野心之盛,不下於封野,不下於陳霂,豈能甘心籍籍無名、默默無聞。”

“我是有野心,但與他們不同,我知道自己能做什麽、不能做什麽,我是謀臣,做不了統帥,也做不好帝王,封野非帝才,偏要爭王,陳霂非帥才,偏要領兵,這倆人必將兩敗俱傷。”燕思空暗暗握緊了拳頭,“而我,我還有未完之事,我還沒有將元卯的冤情昭告天下,我還沒有親自送謝忠仁下地獄,我還沒與沈鶴軒做個了結,我還沒有看到大晟治世的複興。佘準,我陷得太深,我放不下啊。”

那一句“放不下”,飽含了多少無奈,佘準聽來都覺辛酸,他深吸一口氣:“沒錯,這才是你。”

燕思空愧疚道:“佘準,對不起。我燕思空可以死在刀光劍影的沙場,可以死在波譎雲詭的朝堂,卻獨獨不能安逸地壽終正寢,那不是我的命,我聲名狼藉也好,臭名留史也罷,獨獨不能無名。”

佘準點點頭,像是認了:“你從來沒有變過,也好,若是封野當真能將你改變,那反倒不是你了。”

“封野……封野之與我,不過是一場意外。”燕思空輕描淡寫地說道。

“那你究竟有何打算?”

燕思空深吸一口氣,目光飄向了南方:“我,要去找陳霂。”

佘準僵住了,久久說不出話來。

燕思空露出一個冷酷而詭譎的笑容。

“去找陳霂,封野怕是會……”

“更恨我嗎?”燕思空輕笑,“哪有如何?無論真假,他敢拿聿兒脅迫我,我豈會讓他得逞。假使他真的隻給聿兒三萬兵馬,那麽就算我去助陣,寡眾懸殊,也贏不了,那不如我去陳霂的陣營,我會讓沈鶴軒和陳霂,都付出代價,我也要讓封野知道,誰都別妄想操控我燕思空!”

佘準感到背脊陣陣發寒,他意識到,曾經那個熟悉的燕思空,真的回來了,他道:“你打算怎麽做?你要壞了陳霂的大軍?”

“我還不知道,但我知道我要權,和一個易於掌控的君主。我從前總想走一步算十步,後來發現,有的我算得準,有的我算不準,我算得準的,許在第十一步就滿盤皆輸,我算不準的,許在最後又翻盤為勝,人不走到最後一刻,其實根本不知道輸贏,又何必畫地為牢,度量自己能做什麽,不能做什麽。我無家無累,如今什麽都不在乎了,我要按我的想法去下這盤棋,盡力將這棋局,變成我要的模樣,若敗了,也不過一死。”

佘準沉聲道:“思空,你會得到你想要的。”

燕思空淡笑:“你為何會這樣說?”

“我有預感。”

“但願吧,得不得到其實有多少分別,死了都帶不走。”

佘準的神情有幾分黯然:“既然你已決定了,我便隻能幫你。”

燕思空心中有愧:“佘準,你不必再陪著我涉險了。”

“我做的,原也不是什麽本分的買賣。”佘準自嘲一笑,“你銀子給夠就行。”

燕思空蹙起眉,輕聲道:“我知道你幫我,從來不是為了銀子,你哪裏缺呢……少時你我相依為命,這些年若沒有你,我定也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佘準,我不知道怎麽還你。”

“你也救過我,也為我報過仇,你我之間,還談什麽還與不還。”佘準苦笑一聲,“隻是、隻是我原以為,你我在這世上都已沒有親人了,我們是真正的相依為命,沒想到你弟弟還活著,我應該為你高興的,但……”

“你也是我的兄弟。”燕思空認真說道,“佘準,你和聿兒,都是我願舍命為之的兄弟。”

佘準怔了怔,旋即又露出那玩世不恭的笑容:“你聽我說這酸溜溜的話,竟不罵我兩句,我自己都臊得慌了。思空,你弟弟還活著,我是真的為你高興。你那些年一心隻有複仇,用冷酷無情將自己層層偽裝,但我仍然知道你是重情重義之人,否則我也不是傻子,又怎會願意幫你,不過……”他突然正色道,“你絕不可再與封野有任何糾纏,否則你就是真的對不起我。”

燕思空心髒發緊,他狀似雲淡風輕:“你放心吧,我與他兩清了。待他知道我寧願去找陳霂也不會回去找他時,我和他,便是……敵人了。”

佘準無法完全放心,但隻要燕思空不回去找封野,總歸不是下下之選,因為他知道,除了封野,燕思空不可能再對別人動情,尤其是陳霂,無情的燕思空,才是最強大的燕思空,以一人之力,也足以撼動乾坤。

“那你打算何時去找陳霂?”

“我不能去找陳霂,我要陳霂來找我,準確地說,是來搶我。”

“……搶?”

“陳霂不是對我和封野使了離間之計嗎,那我就如他所願,背離封野。但我與他師生多年,他了解我的脾性,知道就算我離開了封野,也對他心存怨恨,不可能去幫他,我若主動去找他,他必生疑。”

“你打算如何?”

談話間,倆人已經走回了山林裏,看著不遠處正在等待他們的阿力,燕思空道:“佘準,你可以大隱隱於市,來去無蹤,但阿力不行。此次我出山,便要了無牽掛,我希望你把阿力送走。然後我會故意暴露行蹤,引陳霂的兵馬來抓我。”

佘準看向阿力:“可以,但我怕他未必肯離開。”

“不肯也得肯。”

阿力見他們回來了,如釋重負,臉上的雀躍掩也掩不住,連忙蹦了起來,跑到了他們身邊。

“給你帶了吃的,餓壞了吧。”燕思空解下身上的行李,“還熱乎著,趁熱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