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空兒……

那一聲“空兒”,如一把尖刀般貫透了燕思空的胸膛,令他眼前一片血紅。

自倆人重逢以來,封野不願承認他是燕思空,極少用這個名字喚他,更遑論叫他“空兒”,那是最親密之人才會喚的乳名,元卯去世以後,封野曾是這世上唯一會這樣叫他的人,可這個“唯一”,他以為終究是沒了。

如今看來,並非是沒了,隻是封野不甘、不屑、不願用在他身上罷了……

他用赤紅的眼眸,盯著屋內的畫麵,封野緊抱著與他長得極為相像的弟弟,毫不吝嗇,毫不吝嗇地一聲一聲地叫著“空兒”,叫得那般動情,叫著那個他做夢也希望有人能再喚他一次的乳名。

而元南聿則輕歎著,用手安撫地拍著封野的背脊。

燕思空突然有種奇異的感覺,他覺得自己仿佛是不存在的,他並非是一個真正的人,也許隻是真正的燕思空出竅的一絲孤魂,他在看著真正的燕思空與封野深情相擁,把酒訴衷腸,而他,他算個什麽東西?

他不會想到,有一天,他甚至會懷疑自己的身份。既然所有親近之人都告訴他,他不是燕思空,他不配是燕思空,那也許他真的不是呢?

這世上叫燕思空的人定不止他一個,燕思空是誰,他又是誰,倘若他換個名字,他還是他,但他就不是燕思空了,所以這不過是個名字,既然所有他在乎的人連他這個人都不承認,他又何必執著於一個名字?!

屋內的畫麵讓他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局外人,因為封野已經有了心目中的“燕思空”。

燕思空踉蹌著後退了兩步,提著酒壺,悄無聲息地走了。

他不想去猜測,封野與元南聿之間究竟如何,那與他還有什麽幹係?隻是不知何時,冷風拂過,麵上一片冰涼,伸手一抹,竟是半幹的淚痕。

燕思空露出一個慘笑。

如此很好,他本已打定主意,不再與封野牽扯私情,封野不必再假做深情地束縛他,他也不必再事事遷就、處處顧慮,唯恐傷了封野的心、欠了封野的情。這不過是一場各取所需的合謀,他隻要得到他想要的權勢就夠了,除此以外,他對封野再無期待。

再無期待。

回到房內,燕思空對著殘月獨酌,將兩壺酒一滴不剩地灌進了自己肚子裏,他本是海量,區區薄酒為難不了他,但酒不醉人人自醉,今時今刻,他有醉的理由,於是很快便昏醉了過去,一夜無夢。

第二天醒來時,燕思空感覺自己睡了不止一夜,而是許久許久,頭腦昏昏沉沉的,最重要的是,一睜開眼睛,阿力就匆忙地告訴了他兩個消息,兩個令人感到“一夜變天”的大消息。

一是昭武帝下旨,因一件小錯廢黜了陳椿的太子之位,改封慶王,二是陳霂將應封野之邀,在開春後啟程來太原。

昭武帝二廢太子,且廢掉的還是最寵愛的妃子生下的最寵愛的兒子,意圖已十分明顯,那是向陳霂表誠的,廢立太子絕非兒戲,這可是牽動國本的大事,昭武帝這樣做,定然是朝廷已經和陳霂暗中達成了什麽。而陳霂也有所響應,當即放言要來太原。

相信幾日之後,陳霂勸降封野的信就該寄到了。若昭武帝承諾傳位給陳霂,那麽陳霂謀反的理由將不複存在,進而封野謀反的理由也不複存在,“按理”來說,封野就該歸順陳霂,歸順朝廷。

但世人皆知,沒那麽容易,有哪一個手握二十幾萬重兵之人,能夠說放就放的。

因此朝廷雖廢了陳椿,但並沒有馬上立陳霂,恐怕宣旨昭告天下的條件,就是陳霂能將封野收服。

陳霂若來太原,便將與封野正麵交鋒,是和是打,整個時局又將如何發展,便要看他們怎樣周旋,如今誰也不敢妄下定論,。

這兩個消息令燕思空宿醉的大腦登時清醒了。

阿力顯然也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一邊伺候燕思空洗漱,一邊比劃著:狼王會不會四麵受敵?

燕思空接過阿力遞到手中的布巾,慢慢擦拭著銅鏡中那張蒼白憔悴的臉,低聲說:“會。”

阿力急得喉嚨裏發出咿呀地聲音:那怎麽辦?

“狼王這些年從蜀地打到中原,幾乎所向披靡,鮮少嚐敗,便愈發狂傲自負,誰也不放在眼裏。”燕思空盯著鏡中的自己,說道,“若非如此,陳霂也不會如此懼怕於他,陳霂知道即便打進了京城,坐上了皇位,自己也成不了真正的天下之主,如何還敢與他謀事。”

阿力歎了口氣。

燕思空眼神空洞,麵無表情,就好像昨夜的痛苦煎熬從不曾發生過:“若我是他,就會伏低做小,先取得陳霂的完全信任,待殺入京師,一切即成定局時,再露出獠牙不遲,但狼王是做不到的。”

阿力低下了頭。

燕思空轉過臉來,定定地看著阿力,眼中卻根本沒有任何人:“他生來就是靖遠王世子,地位尊貴,一輩子沒向別人低過頭,裝都裝不出恭謹謙遜。我本以為我在他們之間調和橋接,哪怕再艱難,也或可一試,但我到底是沒有做到,阿力,我又失敗了。”

阿力哀愁地看著地燕思空,用力搖了搖頭,比劃著:公子盡力了。

“盡力又有什麽用,這世上多得是盡力而為也不能得償所願的事。”燕思空落寞一笑,“我這輩子經曆的這樣的事,尤其地多。我曾眼看著生身父母染瘟疫病死,看著養父被冤殺,看著兄弟被流放,看著恩師含恨而終,看著忠臣被逼自裁……我拚盡全力,連命也可以不要,都不能改變分毫,我應該習慣了的……”

阿力難過地臉都皺了起來,著急地比劃著,一時亂得連燕思空都有些看不懂了。

燕思空抓住阿力的手,按了下去,輕聲道:“無妨,阿力,無妨,我早已看清自己的命運,連自憐都不再有了。我失去得太多了,如今看來,早沒什麽可再失去,所以我什麽也不怕,我想做什麽,就去做什麽。”他的眼神逐漸變得深邃而犀利,“老天一日不收我,我就一日鬥下去,鬥到氣咽魂消,鬥到地老天荒,鬥到九世輪回不能服這一口氣,便還要繼續鬥下去。”

阿力怔怔地看著燕思空,眼中有敬畏,也有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