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燕思空回到寢臥後,已是身心俱疲,一頭栽倒在**,昏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暮色已沉,燕思空坐在**,看著窗外朦朧的月亮,呆滯了許久,一時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否尚在夢中。

他想出去走一走,醒醒腦。走到衣架前,率先撞入眼底的,是那件華貴的熊氅,那是封野送給他的,為了獵到這樣大的一頭熊,那時已統領十萬大軍的狼王,親自在寒冷的深山裏蹲守了三天。

他用手撫過那柔軟厚實的皮毛,披著這樣一件氅衣,便是遼東可怖的三九寒天也無需畏懼,每次他披上的時候,感受到的不僅僅是氅衣給自己的溫暖,還有封野對他的在乎。

若封野一味對他壞,他早就死心了,便是這樣一麵一往情深,一麵怨恨猜忌,忽冷忽熱,時好時壞,才最讓他茫然無措,加之曾經的情義和歉疚,他無法恨封野,卻也無法釋懷。

封野的掙紮與痛苦,他看得分明,但封野對複仇的渴望、對權利的野心,已經膨脹到了他視線不可及的地方,讓他長久以來都盲目著,不願、不敢去看、去確認,最終落得這般不可收拾的地步。

他常常懷念那個少年,那個盡管桀驁不馴,卻也天真單純的少年,那個不曾萬念俱灰、不曾痛苦絕望的少年。

他多希望封野永遠留在那個時候,他多喜歡那樣的封野,他寧肯把所有的風雨都擋在封野麵前,也不願意讓封野經曆跟他一樣的黑暗的折磨,然後變成如今這般模樣。

是不是當年春獵場上,他助封野馴服烈馬時,就錯了?他嘴上說著不必相認,心底卻隱隱期待著封野能夠來找他,是他把封野卷入了自己的仇恨中,進而欺瞞、利用了封野。

可即便沒有他,封家的衰落便如封家的強盛一般,都是無可避免的,他隻恨自己無用,敗給了閹黨,他誰也保護不了,元卯,元南聿,封野,他誰也保護不了!

燕思空用力一揮手,打翻了衣架。

他僵立在原地,不斷喘著粗氣,心髒難受得就像被浸在水中,每一次呼吸,都用盡了力氣。

他踉蹌著推開門,走了出去。屋外寒風刺骨,刀子一般搔刮著他的皮膚,但比起冷,他更感覺到清醒,他需要這樣的寒冷讓他清醒。

心底有再多的痛、再多的怨,都無濟於事,痛完了,怨完了,他還有未完之事,他還有心底渴望,他還得……活下去。

他仰頭看著清冷的夜空,兩腳不停地在地上磋磨,也分不清是要走向何方,隻是走著,他多希望那高潔的、俯瞰人間的九天之月,能指給他一個方向,在這個他最茫然無措的時刻。

當他不知不覺地步出院落時,兩道人影從黑暗中走了過來,攔在他身前,恭敬道:“燕大人,這麽晚了,您要去何處呀。”

燕思空猛然驚醒,怔怔地看著二人,這兩個人他認識,都是封野手下的精兵:“你們……為何在這裏。”他問出口的時候,心底已經有了答案。

“我二人奉狼王之名保護燕大人,燕大人,晚間風寒,您怎地衣衫如此單薄,當心生病啊,還是快快回屋休息吧。”

燕思空冷冷地看著二人:“是保護我,還是監視我,還是軟禁我?”

倆人麵麵相覷,恭謹道:“大人言重了,狼王命我二人隨行保護大人,燕大人想去哪兒,屬下就保護到哪兒,不過此時夜已深了,燕大人有什麽想去的地兒,不若等天明吧。”

“監視我……”燕思空喃喃道。

“大人請回屋歇息,千萬別凍壞了身子。”

燕思空平靜地說:“我若執意要出去呢?”

“那屬下自當陪護,隻是也請燕大人先穿上保暖的衣物。”

燕思空冷笑了一下,轉身往屋裏走去。

封野以為他會逃走?

他能逃去哪裏,去找陳霂嗎?縱使他千萬個不願封野去爭奪皇位,他也不可能去助陳霂來討伐封野。

在封野心中,他會冷酷絕情到那個地步嗎?

他們之間,果然除了執念與糾纏,什麽也不剩下了。

燕思空坐了一夜,直至天明。阿力送來的飯菜他草草吃了幾口,便撂下筷子,讓阿力為他更衣。

當阿力扶起衣架,有些心疼地拍著熊氅上的灰時,燕思空道:“不要那件。”

阿力不解地看著燕思空。

燕思空加重了語氣:“不穿那件。”

阿力不明所以,隻將那氅衣收好,給燕思空拿了另外一件披風,他穿戴完畢,帶著阿力出門了。

封野派來“保護”他的人,已經換了一批,大約是白日當值的,一言不發地跟在他身後。

阿力拽了拽燕思空的袖子,示意他看身後跟著的尾巴,燕思空搖搖頭:“不必理會。”

元南聿就住在不遠的府宅裏,此時是清晨,他上門的時候,連門房都打著哈欠,下人更是大多還在睡著。

門房恭敬道:“喲,燕大人,您怎麽來這麽早,咱們將軍還歇著呢。”

“帶我去見他,我有急事找他。”

“是。”元南聿身邊的人都知道倆人交好,也不多嘴,直接領著燕思空去了元南聿的臥房。

燕思空敲了敲門:“闕將軍,是啊,燕思空。”

屋內馬上傳來回應:“思空?你直接進來吧。”

燕思空示意阿力在外麵等候,自己走了進去。

元南聿背對著他坐在**,顯然是剛起身,他打了個哈欠:“沒有別人吧。”

“隻有我。”

元南聿這才轉過了臉來,他發絲垂亂,恰恰遮住了額上的墨刑,一眼望去,燕思空仿佛隔空看見了自己。

元南聿見燕思空神色有異,忍不住摸了摸額上的刺字:“我的頭發能遮住嗎?”

“能。”

元南聿笑笑:“看來我該效仿江湖俠士,讓頭發放浪不羈一些。”

“你從前不就是江湖俠士嗎。”燕思空坐在了元南聿身邊,“現如今,你卻是名震一方的將軍了。”

元南聿的笑容漸漸消失了,他有些憂慮道:“你這麽早來找我,定是有什麽要事吧,是壞事嗎?”

燕思空沉聲道:“我不知道對你來說,是不是壞事。”

“到底怎麽了?”

燕思空凝望著元南聿:“你曾經闖**江湖,四處漂泊,為何心甘情願為封野效命,放棄曾經的自由自在?”

元南聿愣了愣,旋即答道:“我身在江湖,也心係江山,當初我入京,就是打定主意要去劫靖遠王的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若空有一身本領,卻眼見著忠臣良將被奸佞所害,那還算什麽英雄好漢。後來,我救出了封野,我知道他必將承繼靖遠王的衣缽,便決定追隨他,鏟奸除惡,救國救民。”

“……那你可知,他要怎麽鏟奸除惡,救國救民?”

元南聿又愣住了:“你為何這麽問?難道我們現在在做的一切,不正是為此嗎?”

燕思空輕聲道:“聿兒……我知道你不喜歡我這麽叫你,但我能這樣叫你一聲,心裏便能多出許多寬慰,所以我還是叫了……我昨日,與封野起了爭執。”

“為何?”元南聿有些緊張。

燕思空定定地看著元南聿的眸子,清晰地說道:“因為他想當皇帝。”

元南聿眨了眨眼睛,一時沒有說話。

目睹著元南聿的所有反應,燕思空身體一抖,露出一個慘笑:“原來,你也知道?”

原來隻有他被蒙在鼓裏?

他這樣心思縝密、眼光老辣的人,要看穿一個人簡直易如反掌,可他卻被一葉障目,偏偏、偏偏看不清最親近的人!不,其實他很早就已經猜到了,隻是他不願意懷疑封野,他自欺欺人罷了。

元南聿輕歎一聲:“思空,封野並沒有告訴過我,但是我其實,有所預料。古往今來,哪個男人不想當皇帝?封野帶著我們出生入死地征戰,不知吃了多少苦,如今他手握重兵,可與朝廷抗衡,陳家又滅了他封家滿門,他不生出篡位稱帝之心,反而不像他了。”

“所以,你也願意助他稱帝。”燕思空低聲說道。

“有何不可?”元南聿反問道,“論才學,論能力,論膽識,封野都是人中龍鳳,那皇帝腐朽昏庸,官員屍位素餐,藩王尾大不掉,陳氏王朝快要走到頭了。”

燕思空沉聲道:“你可知西晉八王之亂。”

元南聿皺起眉,沉默了。

“各方諸侯混戰,使得民不聊生,山河破裂,十數個從前對我俯首帖耳的外邦蠻夷乘虛而入,他們凶殘野蠻,泯滅人性,肆意**我漢人子民。”燕思空的語調看似波瀾不驚,表象之下卻是暗流洶湧,“易水河畔,被他們稱作‘兩腳羊’的少女骸骨,堆起來有小山那麽高。”

元南聿揪緊了被子:“我們絕不會讓蠻夷踏入中原半步。”

“倘若天下大亂,還由得你嗎!”燕思空抓住了元南聿的胳膊,“我為何一直堅持要扶陳霂上位?因為隻有坐在那個皇位上的人姓陳,才能穩住各方諸侯,可一旦封野稱帝,他們起兵勤王,天下必亂。介時事態會如何發展,誰能預料!”

元南聿眯起眼睛,低聲道:“隻要不是陳霂就行了吧。”

“什麽?”

“封野沒有你想象中那般衝動與短視,在沒有穩住局勢之前,他不會貿然稱帝,換做我也不會做那樣的蠢事,但是……”元南聿深深地看著燕思空,“他是絕對不會讓陳霂登上皇位的,你該明白吧。”

“即便不是陳霂,也該是其他皇子。”

“你若當真能這麽想,自然好。”元南聿不著痕跡地推開了燕思空的手,他抿了抿唇,“長久以來,是你堅持要扶立陳霂的,若我是封野,便找一個黃口小兒,豈不更好控製。”

燕思空怔怔地看著元南聿,胸中氣血上湧,全在堵在了心口:“聿兒,你這是……也在懷疑我嗎?”

元南聿咬了咬牙:“我並非懷疑你,我隻是提醒你,我們是兄弟,封野與你更是多年的情義,就算陳霂是你的學生,如今封野已經不需要他,而他還可能聯合朝廷對付封野,你該放棄他了!”

“你以為會這麽簡單嗎?”燕思空拔高了音量,“封野是打著扶立楚王的名義謀反的,如果二人反目,那便是引得諸侯討伐封野。”

“這也是早晚的事,如今我們雄踞中原,離京師不過幾日路程。”元南聿正色道,“思空,我見如今最好的辦法,就是快速攻下京師,先扶幼主稱帝。”

“天真!”燕思空不敢置信地看著元南聿,“為何打了幾場勝仗,你們就對敵人就毫無畏懼了?你們麵對的,是主宰這片江山兩百餘年的皇家,是名正言順的天下之主,即便得陳霂相助,都未必能攻下京師,如今陳霂眼看就要反水,苟全尚且艱難,你還如此異想天開?”

元南聿臉色微變:“我們一路從蜀地走到這裏,哪一程不是凶險萬分,可不去做,又怎知結局如何。”

“要做,便要做得更加穩妥。”燕思空搖著頭,“一直以來,封野都像個賭徒,他少時比如今還要瘋狂衝動,年長之後有所收斂,可他賭的每一次,都比從前更大,一旦輸了,我怕他承擔不起,你原本不是這樣的性子,怎也變成這樣了。”

“那我該是什麽樣!”元南聿麵顯怒容,“我誓死追隨封野,便全心信任與他、效忠與他,他若決意稱帝,我便義無反顧。”

燕思空淒切地看著元南聿,目光中流瀉著難言的情緒。

元南聿深吸一口氣:“思空,我不願與你爭執。我們是兄弟,為何不能攜手齊心呢?”

“我是想與你攜手齊心。”燕思空輕聲說,“可我害怕呀,我怕成為千古罪人。”

元南聿撫了撫燕思空的臉:“你和封野,一文一武,皆是絕世之才,我相信我們都能達成所願,真的。”

燕思空輕輕搖了搖頭。

元南聿再次歎息:“思空,你、你容我洗一把臉,我再與你好好說,我不願傷了我們兄弟感情。”

燕思空沉默著。

元南聿跳下床,走到外屋,隻聽得傳來一陣水聲。

燕思空站起身,環視四周,目光落在了床前的櫃子上,那櫃門半掩,他能窺見其中疊放著許多一模一樣的麵具。

鬼使神差之下,燕思空快速拿起一片麵具,塞入了袖中。

“闕忘,我先回去了。”

元南聿轉過身來:“你、你先別走,至少與我一起吃頓飯吧,我們再談談,或許你對封野有所誤解。”

燕思空搖搖頭:“狼王叫我想清楚,我便是想不清楚,才來找你,看來如今,我還得自己想清楚。”

“思空……”

“回了。”燕思空低著頭,大步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