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燕思空回到黔州,徐永十分殷勤地給他接風,感歎他此去艱辛,頌讚他說降有功,但絕口不提聽到的有關他和封野的流言蜚語,畢竟流言隻是流言,豈可輕信,再者,就算是真的,也沒有幾個人像沈鶴軒那般,敢當麵給他難堪。

席間談起封野接受詔安的條件,燕思空連連搖頭,說封野獅子大開口,一時定是難以談妥,要吳莽加固城防,不可鬆懈。

封野的條件確實令眾人大為惱怒,原以為他主動退兵,是有和意,如今看來根本不能掉以輕心。

燕思空歎了一口氣:“如今是和是戰,我心中亦是沒底,朝廷雖是想詔安,但若封野執迷不悟,我們也不懼他,我們必須做好與他一戰的準備,隻是以黔州如今的兵力城防,恐怕……”

徐永憂慮道:“黔州七郡,加上大同府調來的一萬兵馬,總兵力也不過三萬人,還有近一半分散在其他城池。黔州雖有天險,又是我守他攻,占據優勢,但若封野攻下茂仁,我們的糧道就被掐斷了,就算封野攻城不下,黔州城的糧草也隻能支撐一年。”

吳莽道:“封野肯定耗不起一年之久,隻要我們死守城池,就能把他拖垮。”

餘生朗低聲道:“若我們守得住的話……”

吳莽冷哼一聲:“餘將軍來自大同,是否是聽了太多封家軍的傳說,自己把自己嚇怕了。”

餘生朗皺起眉:“下官確實聽說過封家軍不少傳聞,但封家軍驍勇善戰,攻無不克,天下人皆知,難道是我危言聳聽了?有所警覺,總比輕敵要好。”

“你這哪裏是警覺,分明是害怕。”

“二位將軍不要吵了。”徐永打圓場道,“二位將軍皆言之有理,但我們還是聽聽禦史大人的說法吧。”

眾人又齊齊看向燕思空。

燕思空滿麵的憂慮之色:“不瞞諸位,我曾與封野在荊州並肩作戰,我從前是不信他那些十一歲披甲、十四歲領兵的傳聞的,但荊州一戰,著實令我震撼。此子不但神勇,用兵也凶猛如狼,他熟讀兵書卻不循規蹈矩,行為難測,且十分敢拚命。我在他大營中觀察多日,他軍紀嚴明,士氣高昂,他在茂仁受挫,下一戰則誌在必得,以目前的形勢來看,若真要打,我以為,茂仁守不住。”

眾官將一時沉默。

馮想道:“燕大人,無論詔安能否成功,都可以拖上他一拖,拖到冬天,西北極寒,他很可能會提前撤兵。”

燕思空凝重道:“我已上書陛下奏請此事,一方麵,若陛下能為封家正名,或將謝忠仁交由封野處置,則此事便有大大的回旋餘地,另一方麵,就如你所說,可以拖延封野的戰機。隻是封野豈會不知冬日將至,我擔心他狗急跳牆啊。”

“如此一來,茂仁豈不十分危急。”徐永臉色有些蒼白,“大人可有良策保住茂仁?若茂仁失守,黔州的糧食就運不上來了。”

燕思空沉思片刻,看向了餘生朗:“我以為,要解黔州之危,必須從大同調兵。”

眾人齊齊看向餘生朗。

餘生朗怔了怔,旋即苦笑:“自瓦剌大敗後,很多從前被瓦剌聚集或壓製的蒙古部落,都紛紛自立,時不時侵擾邊境,雖然難成大氣候,但他們打的是遊擊,我們兵力有限,根本抓不過來,邊關百姓苦不堪言,大同,已今非昔比,能調來一萬兵馬,已是不易了。”

“我在奏折中,也懇請陛下為大同增兵了,但大同與黔州接壤,若黔州失守,大同的糧道也會受限,唇亡齒寒啊。”

餘生朗歎道:“我又何嚐不知,隻是薛總兵……也有他的難處。”

薛榮貴是如今的大同總兵,此人接管大同軍三年以來,無功無過,他滅不幹淨蒙古兵,並非是他無能,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朝廷這三年一直想和蒙古兵談合,但由於瓦剌這個蒙古最大部落的衰敗,致使蒙古分列,部落和部落之間還多有敵對,今天與這個談和了,明天那個還要來燒殺搶掠,無休無止。

若是封劍平還在,按照他當年的戰略,趁勝追擊,打擊遊散的蒙古部落,建立更強盛的大同防線,同時扶植親我派的新的蒙古王,一統遊散部落,開放互市,夷夏交好,才是完全之策。

可惜,封劍平已經帶著未完的大誌,和百年來唯一可能讓西北邊境和平的希望,冤死在了詔獄。

燕思空深知要調動大同軍,必須讓大同邊境恢複和平,否則他們逐鹿中原,夷狄趁勢入侵,那就全完了。他道:“我想去見見薛總兵。”

“這……”

“此去大同,快馬不過兩三日路程,隻有我將大同的情況奏於陛下,陛下才會重視,我會求陛下再派使臣去蒙古,瓦剌分裂後,察哈爾部如今最強盛,若我們扶植察哈爾部統一其他部落,向其開放馬市,至少可以解決那些散兵遊勇對邊境的騷擾。”

徐永道:“可幾年前,朝中大臣們就對是否開放馬市爭議過,最後不了了之了呀。”

“幾年前,還是閹黨專權擅政,如今自然是不同了,我會分別給趙將軍和廷尉大人去一封書信,勸他們共同向陛下諍諫。”燕思空眯起眼睛,“朝廷不同意開放馬市,主要是怕養虎為患,但如今我們都看得清楚,察哈爾還不成氣候,但卓勒泰和封野這兩柄大刀,已經快要揮到脖子上了。”

“燕大人言之有理啊。”吳莽一拍大腿,“我們早已商議過,若開放馬市,能令河套重新恢複生機,我大晟強盛了,就算察哈爾逐漸壯大,也不敢輕易來犯,反之,邊關無休無止的燒殺搶掠,根本除之不盡,放著河套大好的豐美土地無人耕作、畜牧,哪裏是長久之計。”

餘生朗也讚同道:“薛總兵亦有此意,可幾次上書,朝廷都不允,若燕大人能促成此事,實在是西北軍民之福。”

“如此,勞煩餘將軍隨我去一趟大同,為我引見薛總兵。”

“好,事不宜遲,明日便出發!”

燕思空淡淡一笑,眸中閃爍著精光。

臨行前,燕思空把黔州官將都打點了一番,黔州這窮鄉僻壤,比不得富庶地方油水多,燕思空此舉,令這幫人對他更加信服了。

在去大同的路上,燕思空又單獨重重賄賂了餘生朗,餘生朗是大同舊人,對封家軍始終念念不忘,隻是如今封家軍已成叛軍,他不敢將這些想法流於表麵罷了。

收了燕思空的銀子,餘生朗自然就知無不言了,將大同所有官將明裏暗裏站的是什麽位子,都向燕思空抖落了出來,燕思空心裏頓時有了數,隻要搞定薛榮貴一個人,再將下麵的將士喂飽了,大同軍隨時可以再變成封家軍,畢竟朝廷連俸祿都時有拖欠,哪個大同舊人,不懷念封劍平在時大同的風光和威武。

至於那薛榮貴,本是謝忠仁舉薦的,如今閹黨倒了,他若識相,能籠絡便籠絡,不能籠絡便除掉,也幹淨利落。

燕思空由他離京時帶的八百人馬護送,與餘生朗一起來到了大同。

大同的情況與餘生朗所說無二,占據著前人建立的堅固防線,卻沒有滅除蒙古遊擊兵的能耐,將士們的士氣一落千丈,如今的大同,絕對抵抗不了當年的瓦剌,之所以勉強守成,是因為察哈爾尚弱小。

薛榮貴親自來迎燕思空,也備了酒席,但相比徐永等人的熱情討好,他則顯得拘謹冷淡得多,畢竟他雖不是閹黨,但也確由謝忠仁舉薦,生怕燕思空找什麽由頭參他一本。

燕思空則謙恭溫和,絕口不提他那轟轟烈烈的死彈,席間隻是像薛榮貴了解大同的情況,盡管絕大多數他已經從餘生朗口中得知了。

隔日早上,燕思空和餘生朗親自去薛榮貴府上拜訪,要共商開放馬市一事,同時帶了一箱子厚禮。

薛榮貴雖是大同總兵,但如今的大同軍備被大大削弱,他就跟黔州官將一樣,撈不到多少好處,著實被燕思空的大手筆震撼住了,但他知道無功不受祿,不知道燕思空想要什麽,根本不敢收。

燕思空笑著安撫他,說自己送這份薄禮,不過是希望以後當真開放了馬市,不要忘了自己的好處,誰都知道若馬市一開,則河套地區幾年就能活起來,到時候這貧瘠之地也要變成金銀山了,誰不想分一杯羹。

薛榮貴這才放心收下,對燕思空也熱絡不少。

在大同的幾日,燕思空一直在打點大同官將,也在試探薛榮貴,想找到合適的時機向薛榮貴透露自己的真正意圖,但他行事謹慎小心,謀反這等大事,不可能隨便就拋出去,在沒有把握之前,他始終耐著性子周旋。

這期間,他還做了幾件在外人看來十分不解的事。

“如今是秋收時節,聽說大同的杏兒甘甜,尤其是大宛縣的最是鮮嫩水靈,還有羊肉麵也尤其的好吃,餘兄是大同人,可否帶我去寸豐羊肉館嚐嚐?”

餘生朗驚訝道:“燕兄莫非來過大同?怎會知道的如此清楚?”

燕思空落寞地一笑:“曾經有位友人,與我說過,這一記,就記了許多年……”

整整十七年。

有時他甚至要怪自己記性太好,少時與封野說過的話,竟能憶起八九分,都說慧極必傷,大約便是因為,旁人能用忘卻治愈傷痛,他卻連忘卻都做不到。

“那寸豐館子可是大同的老字號,就在城中,我今日就帶燕兄去嚐嚐,至於大宛的杏兒,此時剛剛秋收,我命人快馬去為燕兄送來,讓燕兄好好嚐嚐咱們大同的美味。”

燕思空笑道:“多謝餘兄。”

餘生朗帶著燕思空,燕思空則帶著貼身護衛他的馮想,三人便衣離開了驛館,沒有騎馬,也沒有乘車,而是步行走向城南。

此時正值黃昏,老遠便見著街頭一家二層樓,樓上樓下和鋪前都坐滿了人,樓頂插著一麵泛黃的旗子,正是寸豐羊肉四個大字,隔著半裏路已是香味撲鼻。

到了羊肉館,餘生朗賞給小二幾粒碎銀:“給我們找個好地方。”

“哎喲,餘將軍,您怎麽回來了,來來來,諸位大人請上座。”

小二將他們迎進了館子,找了二樓靠窗的位置,殷勤地端茶倒水,又很快端上了三碗羊肉麵。

那麵碗比人臉還大,寬扁的、白嫩嫩的麵條躺在飄著金黃油花的湯底裏,上麵蓋著翠綠的鮮蔥,和好幾塊片得猶如紙薄、又有半碗大小的羊肉,看得人垂涎三尺。

除了麵,小二還給他們上了大塊的醬羊肉、燉羊雜和一斤燒酒。

餘生朗給倆人滿上杯,笑道:“來來來,嚐嚐咱們的羊肉麵,再嚐嚐咱們的好酒,有勁兒得很。”

燕思空盯著那麵碗看了半晌,拿起筷子,大口吃了起來。

餘生朗和馮想都愣住了,馮想小聲道:“燕大人這麽餓啊。”

燕思空足足吞了好幾口,才停了下來,抓起麵前的酒杯,一飲而盡。

他第一次喝西北的酒,口味刁鑽辛辣,實是喝不慣的,嗆得他眼淚頓時就下來了。

餘生朗哈哈大笑起來:“怎麽樣,我就說吧,這酒有勁兒得很。”

燕思空抹了一把眼淚,也跟著笑了:“好酒,好麵。”

封野吃過他廣寧最好的包子,他也吃過大同最好的羊肉麵了,隻是,他們再無機會一起去那不下雪的南方,吃肥美的魚兒,賞滿城的桂花,看翻飛幾丈高的海浪。

完成了一半的約定,算……什麽呢?

什麽也不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