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燕思空深吸一口氣,快速解釋道:“封野,你聽我說。當年阿力去找小六,是因為他與小六有私交,因將小六摔下馬而心有愧疚,去給他送傷藥。兵符被竊,是謝忠仁指使夜離勾引小六所為!”

封野輕慢地點頭:“繼續說。”

“謝忠仁如今已經入獄,他構陷你爹的事,早晚會招供,這件事你怪不到我頭上!”

“你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想信。”封野冷笑一聲,“偏偏是你的忠仆在事發前去找了小六,偏偏那晚酒宴你沒有出現,偏偏小六知道我爹的兵符藏在玉帶裏,偏偏小六引封家軍上山的路線與我們商議過的一模一樣,你當初極力勸我起事,我後來拒絕了,你見著封家軍不能為你所用,定是十分不甘吧。”

燕思空厲聲道:“那夜我受了傷,一直在太子帳內休息!你到底長不長腦子,若是我幹的,又怎麽會錯漏百出,這麽做對我有什麽好處?那分明是有人有意陷害,你心中不信我,也不能先入為主地誣陷我!”

“好,這件事,我等那閹賊招供。”封野勾了勾唇角,笑容分明帶著幾分殘酷,“那你早知狗皇帝要把夕兒許配給你,卻一直隱瞞於我,也是你冤枉了?”

燕思空怔了怔。

“我後來回想起來,一次我去給姑母請安,她向我旁敲側擊你的情況,定是那時就已經聽了消息,隻是礙於夕兒清譽,不能將未定的婚約掛在嘴邊。”封野寒聲道,“那時你若告訴我,便沒有這抽事,可你什麽也沒說,因為你想娶她,你想當駙馬,沒錯吧?”

燕思空的嘴唇抖了抖,輕聲道:“……對,那時我以為,你不過一時興起,哪個男子不娶妻生子,我以為……”

“你以為既然你我早晚要娶妻,你當然要娶金枝玉葉。”封野臉上閃過一絲猙獰,他伸手掐住了燕思空的下巴,“你其實從未真正將我放在心上,我回首過往,才發現,你接近我、接納我,明明不情願,也在一個男人身下承歡,不過因為我是靖遠王世子,若沒有這個身份,你便棄之如敝屐。”

燕思空的下巴被捏得生痛,但比不上他的心痛,他咬牙道:“封野,你我究竟有沒有情,你心中真的無知無覺嗎?”

“嗬嗬。”封野低笑兩聲,“這句話問得好,我當初確實以為你對我有情,直到我淪為階下死囚,再也不是一呼百應的靖遠王世子時,我才清醒過來。”

“如若真的無情,我為何要冒險救你!”燕思空隻覺氣血上湧,他感覺身上就是長了千張嘴,也無法說服封野信他一分,他能用無數鬼話將仇敵騙得團團轉,說的一句真話卻無法取信他最重視的人?!

“你救我,就是為了……”封野鬆開了他的下巴,攤開了手,“這些。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帶著醉紅來做什麽嗎?我爹死了,我是封家軍唯一的正統,大同府至今心向封家,你救我,是為了讓我統禦大同軍,殺回京師,助你……竊權。”

燕思空定定地望著封野,無言以對。

“我說對了吧?”封野眸中寒氣四溢,“當年你就想這麽做,可惜我爹不願意。你的野心何止為元卯報仇,何止覆滅閹黨,你要的是——天下。”

燕思空閉了閉眼睛,鼻腔酸澀,幾乎要落下淚來:“我來找你的目的,確實如此,但我要的,不是權,不是利,我燕思空一生所求,是海晏河清,國泰民安。”

封野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燕思空顫聲道:“我以為你心中亦有此雄誌,我們少時不是約定好了……”

“你不配提少時!”封野突然厲聲吼道。

燕思空一震,僵硬地看著封野。

封野寬厚的胸膛用力起伏,似是在壓抑著衝天的怒火:“當年在京師相見,我不過十八歲,又蠢又驕縱,對你迷戀不已,隻看得到你表麵如何光鮮,卻不知你內裏是怎樣的陰毒惡濁,你仗著我對你用情至深,一再欺瞞我、利用我,為達目的你不擇手段,幾次被我拆穿,隻要服個軟,我又忍不住偏向你。”封野說到最後,胸中的悲憤幾乎就要爆發,他的喘息愈發粗重,眼神凶暴如獸,“我至今都不明白,你當年到底給我下了什麽迷魂咒,將我耍弄得團團轉?”

燕思空隻覺心髒絞痛,眼前有些恍惚,他怎麽也不會想到,他們幾年的深情,在封野口中會變成完全的利用與欺騙,仿佛那些甜蜜與歡喜,那些並肩作戰、那些共同進退,都一文不值。

任憑他燕思空巧舌如簧,如今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封野逼近一步,居高臨下地盯著他的眼睛,薄唇吐露著最殘酷的字句:“可惜這回你的如意算盤要落空了,我封野今生今世,都不會再信你。”

燕思空的心在那一刻被鑿穿了,他雙目已然赤紅一片:“封野,你……我騙過你不假,但我從不曾……不曾害過你。”

“是嗎?那不過是因為我尚有可用之處,有一天若我也礙了你的路,你定會毫不容情地將我一腳踢開。”封野失笑,“顏子廉一手將你提拔,他待你如師如父,對你恩重如山,可他屍骨未寒,你就已經倒戈閹黨,你還有什麽做不出來?”

“難道我就陪著已無藥可救的士族去死嗎?除了留個死後的名聲,有何意義?”燕思空含淚道,“我倒戈閹黨是為了什麽,你該比這世上任何一個人都清楚!”

“是啊,為了報仇。”封野輕輕搖首,“為了報仇,你什麽都做得出來,誰都可以舍棄,可惜我明白得太晚。”

“為了報仇,我是可以舍棄自己的一切,但唯獨你……”燕思空哽咽道,“唯獨你的命,是我甘願拿自己、拿我十年布局去換的,我騙過你,我也救過你,我燕思空就真的一無是處?!”

封野看著燕思空懸框的眼淚,五髒六腑早已痛到麻木,他身體微震,慢慢眯起了眼睛:“你不救我,薛伯也會來,你真當我和我爹全無準備嗎?你救我是為了你自己,裝什麽情深意重?這不過是一場處心積慮的騙局,從一開始就是!”

燕思空強忍著眼淚不願流下,他無法言喻心中的絕望,他曾經想過封野會怨他,卻沒想到倆人會變得如此不堪,在封野口中,他的所有都是假的,他們有過的情也是假的,封野在今時今日,否定了一切的一切!

“騙……局……”燕思空痛到極致,竟忍不住笑了出來,“騙局?從一開始?一開始是你來找我的,一開始是你說喜歡我的,一開始我從未想過將你卷入其中是你封野說要讓我依靠護我周全的!”他禁不住大吼道。

封野眸中醞釀著狂烈的風暴,他一字一字咬牙切齒地說道:“你還要裝到什麽時候?這世上可還有比你虛偽、更奸猾之人?”

“你到底在說什麽?我裝了什麽?”

“一開始,你就故意助我馴服醉紅,引我去找你……”封野氣息不穩,一個十八歲就能開二石弓的人,卻仿佛沒有力氣說完下麵的話,“你裝作我的少時玩伴,博取我的信任,在發現我對你動情後,不惜以色侍之,也要將我握在股掌之中,隻為了讓封家為你所用!”

燕思空如遭雷擊,任他聰明絕頂,卻根本聽不懂封野說的話。

裝作?少時玩伴?封野究竟在說什麽?!

封野死死地盯著燕思空的眼睛,惡恨恨地說道:“你,根本就不是燕思空。”

燕思空怔愣地看著封野,如此簡單的一句話,他卻愈發難以讀懂。他不是燕思空?他生來就叫燕思空,什麽叫他不是燕思空?他張了張嘴,聽著自己的聲音自胸腔泄出,卻沙啞得不成樣子:“你在說什麽……你、你瘋了嗎,我不是燕思空?”

封野的聲音在發抖,雙目猩紅:“你不是燕思空,你也不配這個名字,你隻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騙子。”

“你瘋了!”燕思空吼道,“你在說什麽胡話!我不是燕思空,那我是誰!”

封野露出一個無比殘忍的笑容,但眼底隻有寒冷,沒有絲毫笑意。他退了幾步,掀開軍帳的門簾,喝道:“來人,傳闕將軍!”

燕思空直愣愣地看著封野,不明所以,他腦中紛亂不堪,也許這輩子都不曾如此亂過,無數思緒繁雜糾纏,令他頭痛欲裂。但在那團雜亂之中,有一絲靈光在慢慢地變得清晰,他眼看就要捕捉到了,可又因為恐懼而不敢湊近去看。

他被自己的猜想嚇到了。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隻片刻,闕忘掀開帳簾,走了進來,沉默地望著燕思空,麵具覆蓋了他的情緒,讓他變得神秘而陌生。

燕思空渾身被寒意侵襲,抖得不成樣子。

“你怕了嗎?”封野低笑出聲,笑得難以自抑,笑得令人膽寒,他從燕思空那灰白的臉上,汲取到了扭曲的快意,“你怕了吧,你沒想到,他還活著吧。”

“不……”燕思空一雙眼睛恨不能在闕忘身上盯出窟窿,他這一生,都不曾體會過這般極致的絕望與希望交織的時刻,劇烈的情緒衝入骨血,似要將他炸個粉碎。

闕忘的手慢慢移到了臉上,當觸碰到麵具的時候,他頓了一頓,最終,顫抖著摘下了麵具。

燕思空盯著闕忘,一時間忘了言語、忘了自己、忘了世間的一切,隻是盯著那張臉,盯著那張,與自己八分相似的臉,和他額上淡淡的墨刑刺字。

闕忘亦盯著燕思空,神情極為複雜。

封野也看著燕思空,落下致命一擊:“你不是燕思空,你是元南聿。”

“聿兒——”燕思空的淚水決堤而下,嘶啞地大吼,狀似瘋狂地想要掙脫刑架的束縛。

元南聿!元南聿!眼前之人,是他以為早已死了的弟弟元南聿!

闕忘,也就是元南聿,被燕思空突如其來的舉動驚了一驚,他看著燕思空被眼淚扭曲的臉,深深蹙起了眉。

“聿兒!聿兒!”燕思空的聲音已經沙啞得不似人的動靜,他對著元南聿拚命哭喊,“你還活著,聿兒,你還活著……聿兒啊……”

燕思空心痛如絞,這一刻他恍若是在夢中,元南聿竟還活著,竟還活著!十七年了,十七年來他備受煎熬,因為元南聿替了他去死,他就要豁出命去,為元家報仇,他一年年長大,卻鮮少照鏡子,因為但凡看著鏡中的自己,他就會想起元南聿,他背負著元南聿的命,孤獨而痛苦地活著,他做夢都不敢想,有一天還能再見到元南聿,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麵前!

元南聿後退了一步,眼圈微微有些發紅,胸中悶痛不已,他握緊了拳頭,無措地看了封野一眼。

封野遲疑了片刻,目光又變得堅毅而冰冷:“他最擅作偽,斷不可信。”

封野的一句話,將燕思空的神智拉了回來,他哭得氣息難繼:“他是元南聿,是元卯的……幼子,我的弟弟,聿兒,我是……二哥啊。”為何元南聿會用如此陌生的眼神看著他?難道是……後悔替他流放,對他心生怨恨?

聽到“二哥”二字,元南聿雙目頓時氤氳,他咬了咬下唇,張開嘴,卻是雙唇顫抖,半天發不出聲音。

“聿兒,你說話啊!”燕思空抽泣道,“你怪我嗎?你怨我嗎?這些年你吃了很多苦吧,聿兒……你不記得二哥了嗎?”

“我……”元南聿深吸一口氣,好半天,才平複情緒,吐出一句話,“我確實……不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