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大婚當日,天將明,燕府將備好的回禮送至午門恭納,包含鞍馬、甲胄、牛羊、酒食。

吉時一到,萬陽公主拜別皇帝、皇後和生母賢妃後,乘上鳳鸞轎輿,儀仗在前開路,送親的女眷、女官、命婦乘輿隨行,其次是陪嫁的婢女、內監,最後,由禁衛軍騎馬護送。

皇帝嫁女,送親的隊伍浩浩****地穿行過半個京城,街道兩側圍滿了前來看熱鬧的百姓,雖然不能一睹公主的風采,但儀仗之威風、轎輿之奢華、場麵之氣派,一生恐怕也不得見第二回,自然是萬人空巷。

公主的轎輿行至燕府時,正是黃昏時分,全府內外懸燈結彩,賓客盈門。燕思空早早已率全府上下站在門前,待萬陽公主降輿,內監宣旨,他們齊刷刷地跪地,迎接這金枝玉葉。

燕思空著一身大紅吉服,內襯雪白中衣,吉服上繡有四爪蟒紋,腰纏昭武帝親賜的金玉帶,衣擺祥雲翻飛,襯得他唇紅齒白、金相玉質,世間再多的妙語,也描不出這般的風流。

麵上的薄粉掩飾了他的蒼白,盡管目光沉靜如水,他也硬是裝出了春風得意。

大婚的禮儀他已經熟記在心,盡管滿腦子都想著晚上的大事,他也強打起精神、在禮官的指引下迎接萬陽公主。

當萬陽公主款款步下轎輿,一身華美的鳳冠霞帔中,伸出一隻柔白的小手,搭上燕思空的胳膊,他突然渾身一激靈,仿佛大夢初醒,才意識到身邊之人,將是他燕思空明媒正娶的妻子。

他說不清自己是真的忘了,還是故意不去想,直到這一刻,他真切地感受到“萬陽公主”不再隻是他們口中的一個詞、而是活生生的人時,他才不得不去思索,他該拿她如何。

無論他對昭武帝多麽憎惡,也無論他與封野之間有多少愛恨情仇,這個女子都是無辜的。

他該拿她如何?她是公主,他不能怠慢,她是封野的表妹,他不願輕薄,可她是自己的妻子……

他像是魂魄出竅一般,冷眼旁觀著自己和萬陽公主拜堂成親,他的笑凝於麵上,與賓客酌金饌玉、虛與委蛇,在那大片大片能將人淹沒的紅色裏,他體會不到一絲喜悅,一桌一桌的美酒佳肴,和滿室芬芳的熏香,他卻隻嗅得到濕黏、氤氳的血腥味兒。

暮色降臨,而燕府燈火通明、熱鬧非凡,往來賓客幾乎踏破門檻,盡管有不少人對燕思空十分鄙夷,但想要巴結附庸的亦不在少數,前來送禮的更是在牆根兒下排起了長龍,圍了大半個府邸。

拜堂之後,公主已經被送入了洞房,燕思空則往來於桌席之間,一口一口地敬酒,雖然大半換成了白水,但也著實喝下不少。

宴席直深夜,燕思空裝出醉態,才被人攙扶著去了洞房,他還要與新娘行合巹禮。

洞房之內,光線幽暗曖昧,入目可及之處,擺滿了別有寓意的喜慶之物,桌上放著一個金鑲玉的托盤,盤中是兩杯合巹酒,盛放在嵌有寶珠、美玉的金羽觴內,以一根紅綢係著兩端。

而在暖帳之下、喜榻之上,萬陽公主正襟而坐,紅蓋頭微微浮動,令人遐想連篇。

燕思空深吸一口氣,方才的醉態已經一掃而空,他走近了幾步,思索著該自稱為“臣”,還是喚她“夫人”,這輕輕兩個字,竟是如此難以啟齒。

沒料到,他還未開口,萬陽公主卻突然一把扯下了紅蓋頭。

燕思空愣住了。

鳳冠之下,是一張眉目如畫的俏顏,冰肌雪膚、雙瞳剪水,靈動得猶如一隻翠鳥。他早聽聞萬陽公主貌美,今日一見,不禁感慨她生得巧,容貌取封家長而避陳家短,隻是那神似封野的眉宇,才是令燕思空心顫的根本。

萬陽公主陳碧夕瞪圓了一雙杏目,好奇又不客氣地打量著燕思空,她輕哼一聲:“你就是燕思空,果然如他們所說,長得人模人樣。”

燕思空沉默地注視著她,這口氣不善,他要聽聽她還想說什麽。

“你見了本公主,還不跪下?”萬陽下頜微抬,傲慢地看著他。

燕思空拱了拱身,淡道:“臣與公主已經完婚,我是夫,你是妻,夫為妻綱,我不能跪。”

“我是君,你是臣,君為臣綱。”萬陽將紅蓋頭狠狠扔到了地上,“跪!”

“倘若公主定叫我跪,臣明日就進宮麵聖,求陛下準我休妻,臣雖是必死無疑,也不敢違背公主。”燕思空深深地望著萬陽,目光冷靜而淩厲。

這小公主剛到府上,若降不住她,以後豈不是束手縛腳。

萬陽果然被燕思空的氣勢震懾住了,她咬了咬牙,厭惡道:“你連那老閹賊都跪得如此順溜,卻不肯跪我,在你心中,我比不上一條狗嗎!”

燕思空臉色微變。

萬陽站起身,脫下了沉重的鳳冠,持在手中,一步步逼近燕思空:“你以為我身在後宮,就什麽都不知道嗎?難怪表哥不願我嫁你,他早已看出,你是個為了榮華富貴,欺師滅祖、認賊做父的無恥小人!”

燕思空垂下了眼簾,睫毛微微顫動著。

萬陽一張俏臉滿是憤怒與不甘:“若不是為了母妃,我萬陽就是死也不會嫁給你這個奸賊,你別以為做了我的額駙,就能扶搖直上、平步青雲,我不會為你產下一兒半女,你連碰都別想碰我!”她舉起鳳冠,用力朝燕思空扔了過去。

燕思空躲也未躲,沉重的鳳冠砸在他身上,又重重落地,昂貴的珠翠寶玉散了一地。

燕思空眨了眨眼睛,暗中鬆了一口氣,他平靜道:“殿下放心,臣不敢僭越。”他走到桌前,舉起了合巹酒,“殿下不妨與臣共飲了這杯酒,你我雖無夫妻之緣,到底要同住一屋簷下,親事上還需互相遮掩,這杯酒本是合歡之意,如今當做合作,也未嚐不可。”

萬陽眯起眼睛,警惕地看著那杯酒。

燕思空微微一笑:“殿下連一杯酒也害怕?”

萬陽走了過來,端起酒盞,瞪著燕思空,仰頭一飲而盡。盡管小臉瞬間皺成了一團,她也一聲未吭。

燕思空躬了躬身,也飲盡了杯中酒。

萬陽走到榻前,冷道:“不準靠近臥榻,你愛睡哪兒睡哪兒。”

“是。”

她剛坐下,眼前就開始虛晃,身體逐漸無力,慢慢地軟倒在了榻上。

燕思空走了過去,輕輕地除下鳳履,將她放平,蓋好被子,然後從床底下找出早已準備好的夜行衣,換下喜服,蒙上麵。

大戶人家都留有暗道,以備危急情況,而這暗道通常都在主人寢臥,燕思空打開衣櫃,挪走櫃底的木箱,赫然出現一個暗門,他掀開暗門,鑽了進去。

密道直通府外的一片樹林,他鑽出密道時,已是深夜,四周安靜得隻能聽到蟬鳴,他一身黑衣,悄悄消失在了月色中。

守備詔獄的獄卒,亦屬於禁衛軍,但不歸祝蘭亭管,而是由大理寺直接號令,作為天底下守衛最森嚴的監獄,其中關押的多是俸兩千石以上的高官重臣。

今日的喜宴上,燕思空宴請了大理寺卿孟鐸和幾名要員,其中就包括詔獄的典獄長,他借機灌了這些人好幾杯酒。

這還不算。昭武帝近日接連收攬回了兵權和相權,正值誌得意滿,借嫁女之機,犒賞朝臣,給眾官將都送去了好酒,他們自然要賞些給底下的人,共沐天恩。

不知這些酒今日有多少喝進了獄卒的肚子裏,但這皇帝嫁女之日,滿城歡慶,人心散漫,確實是劫獄的好時機。

燕思空悄悄潛到了詔獄外圍,巡視外牆的禁衛分兩組,背對而行,約一炷香的長短,可繞牆一周,他們倒是好避過,但牆內亦有禁衛分撥巡邏,佘準監視了半個月,才摸清楚準確的時刻,找到了內外侍衛巡視的空檔,剛好能讓他們從西北角和東南角兩處潛入牆內。

詔獄已經近百年不曾出過差池,守衛多有懈怠,巡視的規律都不更換,令他們有機可趁。

瞅準了時機,燕思空翻牆而入,將匕首緊握在手中,左掌心塗抹上了一層迷魂粉。

他知道佘準和手下的人定也已經潛了進來,他重金收買的獄卒已經將囚室的地圖和鑰匙的位置都畫了出來,封家父子雖在一個牢中,都囚室相隔甚遠,佘準去找封野,而他,去救封劍平,佘準的手下會趕來接應他們。

燕思空曾猶豫良久,是否應該自己去找封野,可他最終還是退卻了。

封野雖在獄中,但在沒有定罪之前,封府上下沒有被擒,薛伯是可以去探視的,他如今種種,封野應該都有耳聞,尤其今日是他的大喜之日。竊兵符一事,他還沒有機會解釋,如今……他不知道封野會如何看他。

他也不知道,封野是否比他更絕望。

他不希望倆人見了麵,感情用事,壞了大事,為今隻有將他們救出去是重要的,其他的,他不願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