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繼任顏子廉的內閣首輔霍禮,難以承受來自閹黨的百般刁難,在群臣之首的位置上坐了尚不足一個月,就匆匆致仕了。

閣臣講究論資排輩,上麵的走了,下麵的才能頂上去,顏子廉在任時,趕走了王生聲,已然獨掌內閣大權,所以五位閣臣都是他的人,可如今他不在了,霍禮都難撐大局,更別提剩下的幾位,眼看著士族一派被血洗,原來的三輔不願坐首輔之位,內閣徹底亂了。

這局麵正是謝忠仁所期望的,他妄圖往內閣安插閹黨,但昭武帝卻一反常態地沒有用他舉薦的人。

燕思空敏感地意識到,這個狗皇帝雖然昏庸,但到底沒有被酒色泡暈了最後一絲理智,所謂帝王之術,在於製衡,他再怠惰朝政,漠視民生,但對屁股底下的金鑾寶座還是要緊得很,不會坐視謝忠仁獨攬大權。

於是盡管原來的三輔——曾任工部尚書的龍圖閣大學士王問語再三推卻,但還是在昭武帝的授意下,登上了首輔之位。

看夠了謝忠仁禍害朝臣、構陷忠良的種種惡行,燕思空終於在無盡的絕望中看到了一點點希望,此事說明,昭武帝並非對謝忠仁全心信任、毫無顧忌,他到底不會讓宦官去染指相權,而謝忠仁越是張揚龐大,就越會漸失皇寵。

當然,謝忠仁服侍昭武帝半生,對其脾性了若指掌,也知道見好就收,王問語任首輔之位就是他該收手的暗示。此時牽連的士族官員已近百,哪怕顏子廉死而複生,士族一派也無翻身之日了,接下來要做的,是能討昭武帝歡心的三件大事——江南海稅、大同兵權和儲君之位——他們所做的種種,都不外乎是為了這三件事。

許多年以後,燕思空回想起那時的種種,依然能清晰地憶起所有。夏末初秋的時節,天氣酷熱難耐,但他從不曾感覺到一絲炎熱,因為周遭發生的一切,都時時令他感到徹骨地寒意,仿佛有一把無形利刃橫於頸前、妥帖著皮肉,隨時就要痛飲他的獻血。

在無人再敢有異的情況下,戶部提出了新的海稅議案,將江南海稅翻了近乎一倍。

已擱置月餘的封家謀反案,案子查得稀裏糊塗,但昭武帝一道聖旨突降,無論二人認罪與否,為大晟堅守大同三十年、立下蓋世功勳的封家,落得棄市奪爵、抄家夷族的下場。許是顧慮賢妃與萬陽公主,許是怕天下人訾議,昭武帝念在封劍平退敵有功的份兒上,“仁慈”地沒有誅連。

但封府上下二百餘口,再無生路,將於秋後——皇太後年祭和萬陽公主大婚之後問斬。

盡管早已有所預料,但真正聽到封家父子的死罪時,燕思空依舊感到另其窒息地陰寒。

這世間再無一物,髒得過人心。

那之後不久,果不其然就輪到了陳霂,昭武帝甚至懶得尋什麽借口,因他知道無人再能與他爭“立長立愛”,隻以陳霂聰慧不敷、德行不足為由,就廢了太子,改立寵妃之子陳椿為儲君,如此輕易、如此輕慢、如此輕佻,無有半點為君者的莊重。

陳霂被廢後,昭武帝在瀘州府賜了他一塊封地,賜名號“楚王”,那裏地處川蜀與黔州交界,凶山險水,不利農耕,自古是貧瘠之地,又以親王成人後不得留京為由,逼他兩日之內離京。

堂堂大晟王朝的長皇子、曾經的太子,就這樣含著滿腔的怨恨、狼狽不堪地離開了京師。

燕思空一語成讖,那日在東宮的一麵,就是他與陳霂的道別。

他眼看著所有他重視的人,死得死、囚得囚、貶得貶、走得走,而他要對著仇人諂媚奉迎,每一日每一時每一刻,都比死還令他痛苦,他不知上天還要將他折磨至何種地步,倘若他做壞事有所報應,為何大奸大惡之人卻總是得償所願?

他們報應呢?

燕思空已經沒有眼淚,沒有情緒,周遭人鄙夷的目光和譏諷的言語,再也激不起他心湖的波瀾,他把他想讓謝忠仁看到的一麵,一刀一刀地刻在了血肉之上,變成了麵具、鎧甲,把真正的自己,藏在了靈識深處。

為了那些說出來鮮血淋漓的名字,他忍辱負重、他苟且偷生。

經過他和佘準數月的謀劃、籌備,已經製定出了劫獄的全部計劃,每一道關卡、每一個要害之人,他們都反複推敲、確認,但凡任何一點出了問題,都恐怕招致全軍覆沒。

此時距離刑期,不過區區五十幾天,眼下他們要決定的,就是何時動手,而有一個日子,令二人不謀而合,那就是——燕思空與萬陽公主大婚的日子。

那一日,必是全城躁動,必是守衛鬆懈,必是最易渾水摸魚、暗度陳倉的時機,錯過這一日,再無下手的良機。

燕思空與佘準對視半晌,突然放聲大笑,笑得幾乎落淚。

他要在將封野遠送他鄉、也許是一生訣別的那一日,迎娶封野的表妹,哈哈哈哈,多麽可笑,多麽可笑啊!

佘準沉默地看著他。

“佘準……哈哈哈……佘準……”燕思空帶著那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說道,“我上輩子怕是一個妖禍天下的大魔頭,今世才要受盡苦楚,我說我是煞星,你還不信,看吧……”

“南玉……”佘準沉聲道,“你可以跟他一起走。”

燕思空的慘笑僵在了臉上。

佘準輕聲道:“跟他一起走吧,何必為了複仇,這般折磨自己,現在放下,還來得及……”

“來不及了。”燕思空雙目失神地看著佘準,但眸中分明什麽也沒有,誰也沒有,“大仇不報,我死不瞑目,這輩子惟有那閹狗之血,能解我煞命詛咒之毒。”

佘準閉上了眼睛,痛心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