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元卯一把將胡百城從地上撈了起來,沉穩道:“說。”

“金人……”胡百城麵腮抖動,“潢水凍結,金賊趁霧突襲啊!”

元思空眼前一暗,頭皮頓時炸開了。

元卯還抓著胡百城的胳膊,力道之大,深陷肉裏,胡百城也不敢言語。他的喉結上下滑了滑,眼神變得又深又沉,“少胥,傳令廣寧將士徹夜待命,百城,隨我去見李大人。”

“是!”

元卯拉著胡百城就往外走。

“老爺……”嶽輕霜小聲叫道。

元卯渾然未聞,直至準親家的馬車停在了元府門前,元卯才想起來,他扭頭看向元思空:“空兒,好生招待。”

“是。”

元卯帶著胡百城急匆匆地走了,林家二老正好下車,見親家頭也不回地遠去,一臉不解。

元思空在背後輕輕推了推嶽輕霜:“娘,別怕。”

嶽輕霜拉住元思空的手,將纖瘦的身板挺直,走上前去迎客。

元思空代為解釋了元卯突然離開的原因,林家人頓時也憂慮十分,他們離廣寧雖是還有一日車程,但廣寧現在乃遼東門戶,唇亡齒寒。

一頓飯吃得眾人都不是滋味兒,可正事還是要辦,元卯不在,由嶽輕霜做主,兩家把親定了下來。

父兄都不在,隻能元思空主持迎來送往,他將林家人在客棧安頓好,沒有回家,而是急匆匆就往元卯的府衙趕去。

他一晚上心神難安,隻是強打精神招待客人。四年來如噩夢一般縈繞心頭的最恐懼的事,終於還是來了。去年的這個時候,金人就曾試探過,以兩千輕騎突襲韓兆興營寨,未得逞。

這次必然軍情重大,胡百城才會那般慌張。

到了府衙,果然見著元卯在跟城內將領議事,錢安冗也在。他不敢進去,隻能躲在門外,卻聽不清裏麵在說什麽,但見人人神情肅穆。

自晟軍放棄遼北七州後,韓兆興帶兵三萬,麵潢水紮營,這一紮就是四載。據聞朝廷曾就是否在潢水邊上再建一座城池商酌過,但未有下文。金人沒有水軍,要渡河隻能等冬日,大約是考慮到潢水綿延幾百裏,城池不如建立營哨,哨以營為中心流動,更能及時檢測敵軍之動向。

如此,韓軍與廣寧衛遙相呼應,成掎角之勢,金人不敢輕易進犯。

但元思空一直不信任韓兆興。他知道不能以一戰之成敗論英雄,但韓兆興實在敗得一塌糊塗,擎州城堅糧足,如若固守,拖也把金人拖垮,他卻冒然出城會戰。他一敗,敗走了中原把持三百餘年的遼北,敗走了太祖皇帝殫精竭慮打下的江山,他敗得臭名留史。

最讓元思空唾棄的是,韓兆興並沒有受到應得的懲處,什麽削爵罰俸,根本無關痛癢,韓兆興依舊是遼東總兵,是遼東軍權的實際執掌者。

此次韓兆興和金人交兵,元思空直覺韓兆興會敗,或者,已經敗了。

元卯一直商議到深夜,元思空坐在門口,不小心睡著了,直至元卯發現他。

“空兒,空兒。”

元思空緩緩睜開了眼睛:“爹……”

“你怎麽在這裏?夜裏如此寒冷,你該受涼了。”元卯將他從地上扶了起來。

“我在等你。”元思空看到元少胥,叫了一聲“大哥”。

元少胥點點頭,麵無表情道:“這裏是商議軍情要務的地方,你跑來做什麽,快回去睡覺。”

“少胥,今日你去值夜,有任何情況,馬上回報。”

“是。”元少胥恭手。

“空兒,林家二老,可安排妥當了?”

“爹放心,我也為爹解釋過了。”

元卯拉上元思空:“那就好,隨我回家吧。”

元思空忙問道:“爹,潢水軍情如何?”

元卯卻不急著回答,帶他上了馬,馬兒慢跑起來,他輕聲說:“你可記得四年前,也是我這樣抱著你,共乘一匹,那時候你比現在小多了,瘦得就剩一把骨頭。”

“空兒永不敢忘。”元思空甚至能回憶起那夜的雨有多麽地冰冷,因而元卯的體溫才顯得格外熾熱。

“一晃四年了。”元卯感慨道,“四年來,我沒有一日不提心吊膽,不知金人何時會跨過潢水,會軍於廣寧城下。”

元思空心髒顫抖:“爹,是韓兆興敗了嗎?”

元卯沉聲道:“金賊趁霧突襲,衝斷了左軍帳和主營的聯絡,左將軍李密和三千將士戰死,韓兆興整軍之後,金人暫退了。”

元思空握緊了拳頭,咬牙道:“韓兆興無能!”

元卯平日不允許元思空這樣出言不遜,怕他恃才傲物,這次卻沒有斥責,隻是歎息:“金人馬快,最擅長途奔襲,殺你個措手不及,此次與去年一樣,乃輕騎當前鋒,探營虛實,我恐怕大軍在後啊。”

“爹,韓兆興現在是何策略?”

“你覺得應該是何策略?”

“當然是退守廣寧,寒冬將至,金人深入我地,攻城不下,必然師老心疲,自然就會撤退。”

“我也以為是,但韓總兵並無退意,依舊鎮守潢水大營,似是要與金人交戰,正催促廣寧運去糧草輜重。”

“簡直糊塗!”元思空氣得心肺直抖。

元卯劍眉緊蹙,顯然憂慮極深:“若他真能擋住金人還好,若他擋不住……空兒,你覺得廣寧能擋住嗎?”

元思空抿著唇,不知該如何回答。

廣寧城小,城牆已有百年曆史,原本有遼北七州於前,是個無關緊要的小城,四年前成為戰略要地後,便不斷加固,但也還算不得堅城。

當然,城小確也有城小的好處,分兵防守,易於調動,隻是能不能守得住,哪裏是可以輕易回答的問題。他答道:“無論如何,有城可守,總是占了上風。”

“沒錯,隻希望韓總兵能夠殺退金賊吧。”

“爹,你平時不與我說這些,今日怎麽了?”元卯的語氣讓元思空頗為不安。

“你等我到這個時辰,不就是關心軍情嗎。”元卯摸了摸元思空的腦袋,“我知道你一直無法放下遼北,一直痛恨金賊,擎州已經沒了,泰寧也沒了,爹一定會守住廣寧的。”

元思空抱住元卯的胳膊,顫聲道:“我相信爹!”

當晚,元思空一夜未眠,待到晨光熹微之時,他實在躺不下了,起身下床,坐在案牘之前,鋪開草紙,給封野寫信:

封野吾友,

他日廣寧拜別,已有月餘。

遼東盛寒,朔風凜冽,潢水凍結之時,金賊……

寫了兩行字,元思空的手頓住了。

給封野寫這封信,意欲在何呢?若隻是互寄惦念,便不該跟一個八歲的孩童提及軍情,否則豈不是讓封野白白操心。

元思空擱下了筆,用力抱住了腦袋。

他是慌了,亂了,隻想找個人傾訴心中的恐懼,卻不敢與周圍人說。

金人之凶殘暴虐,遼東人無不知曉,大人都拿其嚇唬三歲孩童,他也是伴著金人的恐怖長大的。

聽說金人燒殺擄掠,毫無人性,若說當年背井離鄉、家破人亡,隻是間接體會到了金人的可怕,那麽跨過潢水,直逼廣寧的金人,讓他真切地感覺到了那寒入骨髓的懼意。

他不敢想象,若是廣寧城破,城內四萬百姓,將會遭遇怎樣的滅頂之災。

元思空伏在案上,看著自己寫下的封野的名字,想象著若鎮守遼東的是封家軍,遼東子民將不會如他這般在深夜裏顫抖。

元思空閉上眼睛,將那草紙團成了一團……

接下來的日子裏,元卯和元少胥幾乎晝夜不見人影,城防加重,軍士在城內來回運物,廣寧衛人心惶惶。

元卯組織城外的百姓全部撤回城內,明顯是要堅壁清野,備守待敵,看來他跟元思空一樣,擔心韓兆興戰敗,雖然前線尚無變化,但戰事之緊要,皆在一絲一發,就像一頭假寐的猛虎,誰也不知道它何時就會躥起來咬人。

元思空極想了解軍情,還想對城防和民眾的安置提出意見,他看著大人們往來忙碌,卻到處是紕漏,總覺得自己能比他們做得更好,又明白自己這樣隻是多事,會被元卯或元少胥責罵,終日惴惴難安。

在韓兆興大營被突襲一個月後,敵情終於不在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