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燕思空一夜未眠,第二天早早就去了衙門。

吏部近日已將參與京察大計的吏員名單按照品級整理好,正在搜集這些人曆年的政績,還要內部擬定出列題、會核的內容,每日都非常繁忙。

燕思空一早上都忙於公務,但心卻一直係在太子一案上,衙門內的同僚也都在討論此事,畢竟這是關乎國本的大事。

吏部一個郎中問向燕思空:“燕主事,你身為太子侍讀,如今可有什麽消息?”

燕思空輕咳一聲:“太子和娘娘是冤枉的,相信陛下定能明察秋毫。”

這話說了等於沒說,那郎中不死心:“你三天兩頭往文淵閣跑,是去找首輔大人吧?”

燕思空淡淡一笑:“我掛心太子和娘娘,便向老師詢問一二,但一切還由三法司公審,由聖上定奪。”

他們見燕思空牙關緊得很,問不出什麽,這才作罷。

燕思空心想,看來他的一舉一動確實都有人關注著,以後得少去文淵閣了。

盡管心中焦慮,那日燕思空也並沒有再往顏子廉那兒跑,早朝上依舊為太子和惠妃的事吵得不可開交,但還未吵出結果,估算著時間,如果萬陽已經把這件事偷偷告訴了太後,那太後也要等到早朝過後才能發難,所以,眼下除了等,也沒有別的辦法。

就這樣等了一天,第二日早朝上,大臣繼續勸諫,昭武帝突然鬆了口,說太子在北郊祭陵時行天子之儀一事,確無實據,要把陳霂給放了,但惠妃指使刺客行刺二皇子一案,有刺客口供為證,要繼續嚴加審理,務必查個水落石出。

這顯然是被太後施了壓,但惠妃娘娘一事,有刺客供證,就算是太後也不能幹預司法——尤其是皇帝不願意她幹預的時候,隻這一條便足矣。

燕思空深夜去找顏子廉的時候,得知太子已經被放回了東宮,如今太子雖然暫且安全了,但憂患並未解除,惠妃身為太子母妃,此時身陷囹圄,於太子聲譽有損,一旦被判有罪,便一定會牽連太子。

燕思空問道:“老師上次說要與廷尉大人密談此案,可有結果?”

顏子廉點點頭:“如今三法司會審,要篡供是不可能了,而那刺客無論是刑逼還是利誘,都不肯改口,我猜他家人在謝忠仁手中,就是抱著必死之心來的。其實三法司除了他的口供,以及他在惠妃娘娘離開之後行刺,根本查不出此案與惠妃娘娘有何關聯,孟大人說,若是尋常辦案,證據不足,他不會定娘娘的罪,但都察院的人處處與他唱反調,最重要的是,這是後宮行刺皇子,誅九族的大罪,若查不出背後主使,他們也難逃責咎,如果娘娘無罪,那誰有罪?這無法向皇上交代。”

“應該去查那刺客的原籍,順藤摸瓜,也許能找到更多證據。”

“此人來自西北,可能是大同一代的,若陛下給足了時間,孟大人早就去查了,但時限就快到了,根本來不及。”顏子廉摸著胡子,“如今是陛下想定娘娘的罪,誰敢翻供。”

燕思空眯起眼睛:“那恐怕隻能使那下下之策,把刺客殺了。”

“若殺了刺客,確實死無對證,但一定會被謝忠仁反咬殺人滅口,到時究竟又會掀起怎樣的風雨,尚未可知。”

“不殺他,娘娘也難以脫身,殺了他,也許還有一線出路。”

顏子廉撫須思索著,突然感慨了一句:“現在該死的不是他啊。”

燕思空心中暗驚,這話若旁人聽來,像是在咒罵構陷惠妃之人,可他何等聰明,一下子就聽出了顏子廉話中之話。

的確,現在該死的不是那個刺客,那刺客早晚要被剮了,可現在殺了他,是下下之策,沒有對策之對策,而有一個人死了,卻能令陳霂真正度過此次的危機——那就是惠妃。

惠妃若死了,便可以說是以死證清白,昭武帝也不好再追究,且於情於理,不能在這個當口言廢立太子,否則必遭天下人詬病。

但燕思空自然要裝傻,相信顏子廉也不會希望他聽出了那話中之話,他隻是惡狠狠地說:“對,那閹賊作惡多端,老天無眼,竟還不收了他!”

顏子廉不置可否,道:“我再與廷尉大人商量商量吧,你明日入宮,先去安撫太子。”

“學生明白。”

回去的路上,燕思空感到愈發沉重。

他知道顏子廉不至於去謀害惠妃,但那日他探視惠妃,見她的精神已經極度恐慌,多年來在宮中受到的欺淩和壓抑更是讓她絕望不已,若再加重刑訊,加之得知陳霂已經被放,而自己正在拖累兒子,恐怕會自我了斷。

顏子廉看出來了,孟鐸看出來了,如今連他也明白了,可他們既不會告訴陳霂,也不會阻止,她一條命能換來儲君之位,也算死得其所。

隻是他胸中有沉悶之氣鬱結,堵得他寢食難安。

陳霂的年紀,跟他當初眼看著元卯被冤殺時差不多,胸有大誌卻難酬的少年時,早早就要麵對人生的殘酷,卻別無選擇。

那日惠妃狼狽惶恐,卻在提到陳霂時又堅定不已,她的眼神讓他想起自己的兩個娘,她們都已在自己的記憶中模糊了麵目,但給予他的關懷卻讓他畢生不敢忘,女子雖弱,為母則強,惠妃一生悲苦,怕是沒有福氣看著兒子君臨天下了,真是個可憐人。

燕思空閉上眼睛,長籲了一口氣,他心中對陳霂有所愧疚,但他告訴自己,這不能改變什麽。

當一個人太弱的時候,便什麽也保護不了,惟有讓自己變得強大,至高無上的強大。

隔日一早,燕思空進宮探望陳霂,陳霂焦急萬分地詢問惠妃的情況,燕思空勉力安慰,卻沒有透露太多。他又反複勸阻陳霂,且不要去求昭武帝,隻怕弄巧成拙。

燕思空回到府中,發現自己的書案上摞放著三枚銅版,這是佘準給他的暗號,顯示自己已經回京了。他想了想,寫了一封信,要佘準給他訓練幾名刺客,如若有一天,真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隻能冒險殺了二皇子,以保陳霂的太子之位。

信寫好後,他讓阿力深夜出門,給佘準送去了。

昭武帝給的查案期限愈發逼近,三法司已經查出該名刺客的原籍,此人來自大同府,在行刺案發前三天才進得城,連他住的客棧,談過話的所有人都提來審了一遍,查出此人曾在客棧裏見過某個神秘男子,但線索到這裏又中斷了,他們找不出那名神秘男子。

刺客身上查不下去,自然要從惠妃身上查,審訊照例是要用刑的,燕思空不敢去想那柔弱女子要如何挨過刑罰,此刻的陳霂,怕是心都在油鍋裏炸著。

所以沒過兩日,燕思空便聽說陳霂不顧勸阻,去求了昭武帝,結果被轟了出來。燕思空左思右想,沒有進宮,他怕這段時間出入東宮太過頻繁,招致昭武帝也對他不滿。

朝中因為此案,已是烏煙瘴氣了半月有餘,因為孟鐸遲遲不肯定案,昭武帝在早朝上亦表示了對三法司的不滿,形勢已是愈發緊張。

就在這時,獄中傳來了令人震驚的消息——惠妃自縊了。她用血在牆上寫了一個大大的“冤”字,吊死在了那暗無天日的牢籠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