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鍾後。

裴意敲了敲副駕駛的車門,車窗搖下,一股煙霧從裏麵透了出來。

隔著薄薄的霧氣,裴意看清了黎於安眼裏的黯淡,“還好嗎?”

“沒事。”

坐在駕駛位上的黎於安怕好友不適應煙味,滅掉未抽盡的香煙,他搖下車窗和天窗,打開了全麵通風,“要上來嗎?可能還會有點悶。”

裴意不在意這點煙牆感,打開車門坐了上去,“抱歉,剛剛我擅作主張了。”

黎於安自歎一聲,“不會,要不是你,我可能這輩子都問不出口,也拿不下決定。”

裴意明白好友心中未能消散的痛苦,簡單說明情況,“我坐你的車子去,剛剛讓老傅暗中盯著安女士的情況,確認她安全到家後再回來。”

說到底,安陽的病情還沒有徹底根治。

她要是一時想不開、被那番話刺激得做出傻事,在歸家路上出了什麽意外,隻怕黎於安會更加痛苦難安。

黎於安明白好友的好意,“謝謝。”

“我說了,朋友之間不需要這種客套。”

裴意從外套口袋中摸出兩袋塑封的迷你雪媚娘,遞了過去,“要嗎?這口味還挺好吃的。”

黎於安慢半拍地接過,“你怎麽還隨身帶著這個?”

裴意脫口而出,“二哥讓人給我買的。”

他察覺到自己莫名其妙的小得意後,連忙改口,“那什麽,我平常設計遊戲費腦費力,就喜歡吃點甜的。”

“雖然是有點小孩子口味,但甜食確實能讓人心情變好,不是嗎?”

“嗯。”

黎於安這回沒再否認。

他拆開塑封包裝袋,將小小一個的迷你雪媚娘塞入嘴裏,默不作聲地低頭玩弄著塑料袋的邊緣。

“……”

裴意感知著這份沉默深處的痛苦,輕歎一聲,“梨園,難受了就別憋著。”

從開始到現在,黎於安都不是這場事件裏的過錯方,反而還是最大的受害者,沒有之一。

畢竟同樣是抱錯的孩子,裴煥這些年的境遇可比黎於安好太多。

黎於安食不知味,淺淺地哽咽了一聲,“裴意,你說這一切是真的嗎?會不會弄錯了?”

畢竟,現在的“鑒定真相”隻是安陽的一麵之詞。

裴意知道原著裏和現實中既定的結果,反問,“你覺得呢?親子鑒定,你想要做嗎?”

黎於安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黎嘯和安陽唯一的孩子,黎於安的名字承載著父親的姓,母親的名,更承載著當初夫婦兩人的愛意,他就以這個外在身份活了二十五年。

從小到大,黎於安覺得自己從來不缺物資和精神的雙重富足,他感激父母的養育和愛護,在家裏出事前,他也一直活得很驕傲、很自信。

“後來公司經營情況每況愈下,我爸為了不讓我擔心,從來不把真實的經濟情況拿到我麵前去說,甚至還會努力支持我想要的一切。”

黎嘯在原著中的著墨內容不多,但裴意能從黎於安的描述中聽出是一位顧家且負責任的好父親。

“我爸從病發到去世後,左右不過兩個月,時間太短,所以接受起來就更難。我看著整天鬱鬱寡歡,就明白了自己應該站出來支撐起公司和這個家。”

而黎於安也這麽做了——

放棄了自己最喜歡的專業,肩負著學業、事業,以及隻剩下他和安陽的小小家庭。

黎於安學著應酬、學著喝酒、學著在煙霧繚繞裏裝出一點精明,他放下自尊和驕傲、忍著輕視和嘲諷、努力去支撐著黎明遊戲。

黎於安之所以心甘情願地承受著這一切,就是源於父母對他的愛,但現在發生的事情都顛覆了他的認知——

身為“母親”的安陽早就知曉了一切卻瞞而不報,連同這份他引以為傲、以作支撐的母愛,也偷偷轉交到了其他人的身上。

“親子鑒定能有結果,但換不來真感情。”黎於安看向裴意,像是在尋求什麽答案,“他們應該很寵裴煥吧?”

“……”

裴意明白了好友的言下之意。

二十多年的陪伴和感情,說棄就棄?

如果不是安陽接連在丈夫去世、兒子錯抱的消息刺激到生了病,天底下又有多少父母真能做到這麽狠心?

現在的安陽能因為自己的親生兒子而放棄對黎於安的養育感情,但裴氏夫婦不見得能做到如此順暢的感情交接。

裴意還記得在原著的劇情描寫中——

即便兩人回了身份,但裴如章和鄧秀亞也沒有棄“裴煥”而不聞不問,某種程度上還引起了“黎於安”的不滿。

黎於安願意和好友坦誠自己的想法,“我想知道一個確切結果,但不想和他們產生任何交集。”

他想要求自己一個心安,但不想要和裴家產生不必要的瓜葛。

裴意猶豫了兩秒,給出建議,“如果你特別想知道的話,我可以找大哥和你做個親緣鑒定?”

黎於安一時沒反應過來,“大哥?”

裴意點名,“裴老爺子的外孫,我的表哥,秦以舜。”

要是他沒記錯的話,表兄弟之間好像可以做親緣鑒定?隻是準確率不如親子鑒定那麽高。

“……”

黎於安一愣,意外笑開。

接連發生了太多事情,他差點忘了裴意也是裴家的一份子!。

裴意無奈,“你笑什麽?我在替你想辦法。”

黎於安後知後覺,“要是我和裴煥真弄錯了,我是不是就成你堂哥了?”

裴意悶咳,“名義上是這樣,你需要的話,可以隨時告訴我。”

黎於安挑眉,突然覺得也沒那麽差勁,“突然多了個弟弟,好像不錯。”

“……”

裴意將自己未拆封的雪媚娘丟在他手上,“白替你操心了,沒事就快開車,省得央姐他們等太久。”

黎於安總算透出一絲輕快而真誠的笑意,“裴意,謝謝。”

要不是裴意當初堅定地選擇找他合作,或許現在的黎明遊戲早就不存在了,更不會有代表著新生的ywy工作室。

如果沒有事業作為支撐,如果沒有裴意作為朋友鼓勵,現在的他恐怕隻會活得更慘吧?

“少客氣。”

裴意唇側微揚,又從他手中搶回了雪媚娘,“餓死了,我也要墊墊肚子。”

黎於安打起精神,發動車子,“係好安全帶,到央姐家蹭飯去。”

樓央和父母不住在一塊,而是單獨租了一套裝修精致的套間獨居,隻有周末才會跑回父母家小住。

裴意和黎於安抵達目的地時,樓央剛在廚房裏忙活開來。

正在幫忙拆快遞的向南生看見兩人,難得主動示意,“你們來得正好,過來幫我一下。”

向南生的年紀比他們大些,私下也不客套著去喊工作稱謂。

裴意好奇,“怎麽?”

樓央從廚房走了出來,解釋,“客廳和衣帽間的主燈都出故障了,我網購了新燈,原本是打算周末自己換的,但現在——”

她的目光在三人間轉悠,用得心安理得,“交給你們男孩子了。”

向南生拿出新燈具,“再來一個人幫忙就行。”

黎於安主動請纓,“我來吧,之前我在家裏換過。”

樓央聽見這話,立刻將落單的裴意收為小弟,“那裴意進廚房,替我打下手?”

裴意完全廚藝小白,懵逼,“啊?”

“啊什麽啊?我這兒可不能吃白食。”樓央笑著拉住他的手腕,像姐姐般指揮,“進來,先替我擇個菜。”

裴意進了廚房,才發現樓央買了不少食材,還有好些都是需要烹飪技術的硬菜。

“央姐,你怎麽買了這麽多?”

“你們三個男人加在一塊,飯量胃口能小到哪裏去?”樓央將需要擇撿的蔬菜遞給裴意,又給他示範了一遍,“會了嗎?”

裴意點頭,“會。”

樓央將這項簡單任務交給他,又馬不停蹄地拿起鮮蝦,嫻熟地處理著蝦線。

裴意一邊幫忙,一邊好奇,“央姐,你跟誰學的做飯?叔叔阿姨嗎?”

“不是。”

樓央搖了搖頭,眼底掠過一絲對往事的追憶,“當年我在國外留學,每天都吃油炸食品和快餐,腸胃受不了就住進了醫院。”

“我……前男友很自責,覺得是他自己沒有照顧好我,所以從那時候開始研究菜譜,每天在上課之餘變著法地給我做好吃的。”

愛情是相互的,從來不應該是單方麵的付出。

“我怕他長期一個人做法會辛苦,所以就跟著學習做菜,後來我們倆從完全新手的小白,蛻變成可以做一桌子菜的大廚。”

樓央回到現實,自信,“你今晚嚐嚐我的廚藝就知道了。”

裴意聽見樓央的講述,不自覺地偏頭看了一眼。

他記得對方說過,之所以願意辭去外國高薪工作、選擇回國發展,一是為了陪伴在國內的父母,二是和前任分手後需要換個環境。

“央姐,你和你前任……”裴意話到嘴邊還是咽了回去。

“想問就問,我沒什麽不能說的。”樓央輕笑,主動分享起來。

樓央前任是她在國外留學時期認識的,兩人從校園步入工作,一起學習、一起進步。

“我和他談了將近九年的時間,從二十歲出頭到三十歲出頭。”樓央停下手中的動作,感慨,“現在回過頭想想,確實是好長一段青春。”

“……”

裴意沉默著點了點頭,隻是心裏難免有了微妙聯係——

將近九年?

那比容爸他們在一起的時間還要長一些。

裴意問得小心翼翼,“央姐,你們為什麽分手?”

樓央卻沒有表現出多大的傷感,“因為認識的時間太長了,不僅是生活還有工作,幾乎一年到頭都沒有分開的時候。”

裴意不太確定,“愛情變成了親情?”

“或許一開始就算不上愛情。”樓央直白地說,重新處理起手中的鮮蝦。

“我和他討論過這個問題,當年我們那個學校專業,來自華國的留學生就隻有我們兩個。”

像是在陌生環境裏抱團取暖的人,感覺合適搭夥就在一塊了。

偏偏他們兩人都是成熟理智的性格,情侶間平常的吵吵鬧鬧,在他們身上發生的幾率少之又少。

裴意再次想起他的容爸和彥爸,心生感慨,“央姐,是不是所有感情到最後都會消失,要麽分開,要麽將就?”

樓央聽出裴意語氣裏的悲觀,細眉微蹙,“你怎麽會這麽想?”

裴意藏了點過往,“沒,隨便說說。”

樓央將處理完的鮮蝦浸泡在水中,認真回答,“你啊,千萬別看我上段感情談了那麽久卻分手,就覺得愛情不可信。”

“要知道每個人對於愛情的需求不同,有人偏愛轟轟烈烈,有人習慣細水長流,有人為了金錢放低標準,也有人為了愛情變得優秀。”

“我在留學初期需要穩定陪伴,現在又想要兼顧事業和父母,我前任的人生規劃和我不同,所以我們分道揚鑣是很正常的。”

不合適的分開,總比蹉跎要好。

樓央和她前任是和平分手的,當然分手後的戒斷反應是免不了痛苦過程的。

“一段感情的好與壞,說到底是看你需要什麽,而你的另一半能不能及時給予你、能不能和你保持同步,你要相信這世界上存在契合且不將就的愛情。”

裴意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聽懂了個大概。

樓央看見他乖巧又迷茫的模樣,忍不住追問,“小意,我是不太懂你們這些有錢人家的規矩,但你和薄總是戀人?”

裴意擇菜的手停了下來,“不、不是。”

樓央直覺,“那就是他在追求你,但你沒答應?是嗎?”

“……”

裴意卡殼,實在有些低估樓央第六感的準確程度。

樓央看穿他的不好意思,輕鬆繼續,“我覺得薄總挺不錯的,你為什麽不答應試試?因為他眼睛不方便?”

裴意聽見後半句,立刻反駁,“當然不是。”

他絕不會因為薄越明身體上的不便而產生遠離的想法,否則一開始就不會同意聯姻了,何況對方的眼睛本來就會好。

樓央瞧見裴意的反應,又想起他剛才對於愛情的論調,忽地明白了什麽,“小意,其實很少有戀人從開始就能料定一輩子,把握當下,才能一步步去創造未來。”

“如果不選擇開始、不去試試哪裏能知道結果?”

“要開始才知道結果?”

裴意心思微動,腦海中不受控製地晃起了薄越明的身影。

樓央肯定回話,“當然,愛情不是設定好的遊戲程序,不知道結局的闖關才更有意思,我上段感情頂多算是闖關失敗了,但我還是願意吸取經驗再接再厲。”

“說不定,下一個陪我闖關的人是小狼狗呢。”

裴意聽見樓央的後半句期待,失笑,“小狼狗?姐,你怎麽也愛這一口?”

樓央睨了他一眼,玩笑揶揄,“怎麽,不許成熟姐姐喜歡年下啊?”

裴意將擇好的菜心遞了回去,“哪敢啊?以我們央姐的魅力,找誰都可以。”

“行啦,不扯了!”樓央看了看時間,催促,“我們得抓緊,不然晚餐要成宵夜了。”

“好。”

向南生和黎於安安裝好新燈具後,也趕到了廚房幫忙,四個人合力一陣忙碌,總算趕在七點前弄出了六菜一湯,盡興開吃。

麵對樓央和黎於安的再三邀約,深知自己酒量的裴意也隻敢小嚐了一兩口。

說來也奇怪。

裴意待在家裏時,哪怕知道有被薄越明發現的風險,他都敢喝上個一杯半瓶的,但今晚有了可以喝酒的正當理由,他卻學會了收斂,自行克製。

四人從遊戲項目聊到生活,將近十點才結束了這場聚餐。

盡興的裴意拿起許久未看的手機,才發現薄越明在一個小時前就給自己發了微信——

“吃完了嗎?少喝點酒。”

裴意連忙打字回複,“剛吃完,沒喝酒,要準備回家了。”

消息剛發出去沒多久,薄越明的消息就回了過來——

“好,我在樓下等你。”

裴意下班後交代老傅暗中送安陽回家,後來才將樓央家的住址發了過去,薄越明能知道地址並不奇怪。

裴意呼吸一緊,沒想到薄越明會親自趕過來,“你什麽時候來的?等很久了嗎?”

不會發第一條消息的時候就在了吧?等一個小時了?

薄越明又一次回了過來,“不久,你別急。”

裴意盯著這行文字,忽地想起樓央傍晚時的“家屬”言論,指尖的動作快於理智的思考:“我在五樓二室,你要上來嗎?”

幾乎是同一時間,屏幕那頭的薄越明默契接問,“需要我上去接你嗎?”

兩條帶著同樣企圖的微信撞在了一塊,而回複再度同時——

“嗯。”

“好。”

裴意的視線一時未能從聊天屏幕上轉移,仿佛從中嚐出了蜜。

“小意總,在和誰偷摸聊天呢?嘴角都快上天了。”

樓央的調侃聲傳來。

被抓包的裴意一慌,手忙腳亂地關掉手機,“啊?你們剛剛說什麽?”

黎於安笑著將一個未拆封的快遞盒子丟了過去“拿著,央姐親手畫圖設計的別針禮物,我們倆一人一個。”

樓央的說話重心回到禮物上,“剛成立工作室就設計好了,一直沒能碰上相聚、送給你們。所以我連快遞盒子也沒拆。”

“雖然看起來隨便了點,但心意是認真的。”

“謝謝央姐。”裴意已經許久沒收過正兒八經的禮物了,期待著詢問,“我現在能拆嗎?”

樓央點頭,“當然。”

快遞上的密封膠帶貼得很牢,裴意徒手難以撕扯。

樓央瞧見他笨手笨腳的樣子,隨手從抽屜裏拿出了一把美工刀,“來,用這個。”

“——刺啦!”

刻刀片從金屬柄中抽拉出來。

再通常不過的輕微響聲落在裴意的耳朵裏,卻顯得尤為尖銳!

他瞥見了遞來的斜口刀片,深埋在心底的記憶被這抹鋒利殘忍割開,耳邊甚至回**起了刀刃刺入衣料和皮膚的雙重撕扯。

“……”

裴意麵色一僵,手中的快遞盒子應聲掉在地上。

無形中的恐懼狠狠攥緊心髒。

裴意的呼吸驀然跟著急促,下意識地奪過了這把開了刃的美工刀,“我、我不用。”

他的指尖被刀鋒割出一道深不可測的血縫,另一隻手上的快遞盒子應聲掉落。

在場三人看見這一幕,同時意識到不對勁。

“裴意?”

“怎麽了?”

裴意丟掉手中的美工刀,有些僵硬地將快遞盒子撿起,極力穩住自己不顫抖,“抱歉,我先去一趟洗手間。”

恰時門鈴聲響起,裴意卻無心再管。

他漫無目的地滿屋子打量,用僅剩的最後一絲理智跑進了客廳邊上的衛生間。

——唰啦!

水猛然衝了出來。

裴意像是感覺不到疼痛,不斷地衝洗著流血的傷口,鮮血在水中大片暈開,幾乎染紅雙眼,襯得臉色蒼白一片。

支離破碎的畫麵湧現在他的腦海,耳邊還回**著聲嘶力竭的命令聲——

“小意,記住我的教訓!”

“都是假的!都是騙人的!”

“我要讓他後悔,我要讓他後悔一輩子!”

——嘭!

衛生間的門被用力打開,“裴意?!”

熟悉而急切的聲線衝破了層層幻覺,勾回了裴意僅剩的一絲理智,他小心翼翼地抬頭,透過鏡子看向身後的來人。

像是不敢確定地開口,“二哥?”

簡單一句話,就足夠讓趕來的薄越明心疼得無以複加。

此刻的裴意臉色蒼白,額間滿是虛汗,那雙通紅的眼裏流露出了從未有過的脆弱、緊張和恐懼。

薄越明大跨步走上去,將裴意帶回到了自己的懷裏。

他小心翼翼地避開了對方受傷滲血的無名指,低聲安慰,“我在呢,沒事了。”

“……”

熟悉的氣味帶來了裴意最需要的安定感,在外人麵前強忍著的情緒瞬間爆發,他用力將自己埋在了薄越明的懷中,極力隱忍但還是偷跑出了一絲啜泣。

“薄、薄越明。”

“我在,我在這兒。”

薄越明一下又一下地撫摸著裴意的後頸,用最溫柔的力道給出最堅定的承諾,“沒事了,有我在,什麽事都不用怕。”

才在這樣的安撫下,裴意急促而顫抖的呼吸終於有了緩解。

“二哥,我想回家。”

“好,我帶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