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意默不作聲地吸了一口氣,努力不讓自己的視線亂飄——

此刻的薄越明摔坐在浴室的地上,帶著淋浴後才有的熱氣和水光,身材確實是好得沒話說。

察覺到有人隨意入內,薄越明神色中的痛苦當即收斂,他找準方向拿起浴袍飛速穿上,摸索著艱難起身時,那雙深藍色的瞳孔中充斥著一片沉意。

“裴意,我讓你進來了嗎?!”

在這個家裏,沒有傭人敢隨意進入他的房間,即便是凱叔這樣老資曆的管家,也要得到他的同意才行。

現在敢這樣冒冒失失闖進來的人,除了剛來的裴意還能有誰?

“……”

裴意看出薄越明隱忍的怒意,隻能先順著原主的言語思維,緩慢解釋,“我、我聽見聲音了,門沒關。”

“門沒關你就能進?忘了我和你說過什麽?”

薄越明哽了一口氣,憤怒的同時更覺得無力。

他知道裴意的闖入多半不是出於惡意,但狼狽摔倒和被人看光這兩件事,無一不深深刺激到了他的傲氣和自尊。

自從車禍傷了眼睛,即便薄越明再怎麽想要維持正常人的生活,可惜事與願違,他總是會在小事上功虧一簣。

就像現在這樣,因為看不見地上的水漬,出個浴室門都容易栽倒在地。

白天他要在眾人麵前強撐麵子、強忍陰霾,隻有等到晚上獨處時,他才會在臥室裏任意發泄自己的戾氣和不甘。

房門和浴室門之所以沒有上鎖,終究是怕出了什麽無法自理的意外,好讓唯一信任的凱叔方便進屋幫忙處理。

剛剛這倒地一摔,薄越明想要忍痛渡過、不去麻煩凱叔,沒想到反而把什麽都不知道的裴意招了進來。

“出去。”薄越明深呼一口氣,冷聲強調,“立刻從我房間裏出去!”

“……”

要是原主,恐怕嚇得就要拔腿跑了,但心如明鏡的裴意一點兒都不害怕。

看過原著小說的他知道薄越明現在浮於表麵的怒意,實際更多是對自己無力掌控小事的失望。

曾經的天之驕子,一朝淪為旁人口中的‘瞎子’,即便後期能恢複視力,這前期不斷累計的痛苦和無力都夠磨練心態的。

裴意盯著薄越明這張混血俊臉,不帶猶豫就做出了決定,“不走,你、你流血了,要處理。”

好歹自己的‘聯姻對象’,偶爾關心關心、送送溫暖,說不定能減緩這位‘大反派’的黑化速度,也能讓自己在這個家的處境更好過一點。

裴意故意慢悠悠的,但言簡意賅,“我幫你。”

薄越明沒想到‘癡傻’的裴意居然能說出這些話,他慢半拍地找尋到了痛苦的根源。

右手手肘上一片溫熱,應該是倒地時不小心嗑到了。

“我自己能處理,你出去。”

“你不能。”

“……”

薄越明沒想到裴意居然敢反駁他的話,一時語塞。

裴意的目光往薄越明的傷口上看去,一字一句,“血很多,凱叔不在,我會。”

“……”

手肘處的痛意越來越明顯,估計是需要及時止血敷藥,薄越明不願意在這個時間點麻煩凱叔過來幫忙,可自己一人又實在無能為力。

他沉默猶豫了片刻,隻好開口,“裴意。”

裴意低應一聲。

“外麵小客廳,白色桌子,第二層抽屜裏有醫藥箱……”薄越明盡量表述清楚,語氣緩和了下來,“麻煩給我拿一下,好嗎?”

雖然剛才的語氣凶巴巴的,但現在請人幫忙的態度還挺好。

裴意勾唇,“好。”

他重新返回外麵的小客廳,按照薄越明的描述找到了醫藥箱,沉甸甸的,裏麵都是一些常用的跌打損傷的藥。

眼睛出了毛病,最容易就是磕磕絆絆的。

剛剛那麽幾秒鍾的掃視,裴意都瞧見對方身上大大小小的磕碰淤青了。

屋內的薄越明稍稍整了一下貼身浴袍,從浴室慢慢走了出來,房間的布局他早已諳熟於心,熟到準確走幾步路就到了床邊,“裴意,能找到嗎?”

裴意拿著醫藥箱走近,遞給他。

“謝謝。”

薄越明坐在床邊,打開醫藥箱摸索尋找,忽然間,他的指尖意外觸及了一抹熱意。

裴意伸手將醫用的清潔棉簽遞給了他,“給。”

“……”

薄越明短暫眯了眯眼,下意識地試探,“還有一個白色的小瓶子,裏麵是是止血的三七粉。”

裴意一眼就看見了標注著止血的藥粉,他怕表現得太機靈被薄越明察覺出端倪,隻能先假意不懂地挑錯了兩樣,然後才將三七粉遞到對方的手中。

薄越明打開瓶蓋嗅了嗅藥粉的味道,先拿起清潔棉簽擦除血跡,隻是視線受阻,半天也沒擦幹淨多少。

有強迫症的裴意看得心急,幹脆拿出一根棉簽往有血的地方擦了擦,即便薄越明停下來看他,照樣裝乖不誤,“我會。”

薄越明索性停了手,又把藥瓶遞了過去,“看得到流血的傷口嗎?幫我敷點上去。”

裴意接過,往滲血的傷口刮倒上藥粉,隨即就捕捉到了對方臉上一晃而過的痛苦,往傷口上撒消炎止血的藥粉,說沒有疼痛刺激是假的。

裴意看出薄越明的隱忍,幹脆一邊上藥,一邊在傷口的周圍輕輕拍打。

溫熱的指尖觸及皮膚,卷起的癢意輕鬆分散了上藥的刺痛感,一下接著一下,手法嫻熟得無可挑剔。

“……”

薄越明感受著手臂上傳來的動作,暗藍色的瞳孔中再度浮現懷疑,“你怎麽學會這些的?”

畢竟,外界傳言的裴家小少爺可是連日常生活都無法自理的,就算裴家在誇大其詞,但現在的變化是不是太大了些?

“小叔他們打我,疼。”裴意早就料到薄越明會起疑心,斷斷續續地賣了一波慘,“媽媽說這樣拍拍就不疼。”

借著這個理由讓對方打消懷疑,順帶再加深一下裴家眾人的虛偽做派,何樂而不為?

語調軟糯又膽怯,還透著一股子可憐勁。

薄越明啞然,默默鬆開了鉗製的手,再無繼續追問。

裴意得到自己想要的反應,漸漸隱去臉上的怯弱,繼續上藥工作。

雙方都沒再說話,隻有浴室裏偶爾還傳來水滴聲。

薄越明看不見、也猜不透裴意的真實心理,腦中回想起凱叔匯報的情況——

比起裴家口中的癡傻、神誌不清,對方更像是後天形成的自閉。

這樣的人其實不傻,有一套自己的思維模式,也懂得保護自己,隻要故意不刺激、溫和溝通,偶爾就能打開心扉,假以時日或許還能好全。

手肘上繼續傳來輕微的觸感。

薄越明垂眸‘看著’上藥的裴意,視線裏隻有一片似黑非黑的虛無,越是這樣,其他感觀就會被無限放大——

裴意的指尖有點熱,是沒有任何薄繭的細膩,這會兒正輕柔地不斷摩挲著傷口周圍,或許是藥效的緣故,被觸碰到的皮膚酥酥麻麻的,不知不覺跟著熱了起來。

再然後,裴意攏住了他的手腕,掌心裏的溫度竟然比指尖還要燙上幾分。

“……”

薄越明無端想起自己小時候養過的一隻小奶貓,每回用小爪墊拍打他的手臂時,也是這種軟綿又溫熱的觸感,不痛,但癢入心。

後來,他的母親突然丟下他鬧失蹤,所謂的親友長輩將他強製帶回了華國、丟在了薄家,那隻小奶貓自然和他分開了。

轉眼二十年,記憶裏的那隻小貓沒了,那個選擇丟下他的女人或許也再不會出現了。

沒多久,邊上傳來窸窸窣窣的收拾聲。

薄越明拽回遊離的思緒,視線有些失焦,“好了?”

手腕上的力度已經消失了,藥效起了作用,火辣辣的刺激感逐漸被清透涼意所取代。

強迫症還在作祟的裴意正忙著收拾醫藥箱,沒理他。

反正原主自閉啞巴的時候多得去了,非必要時不說話,這樣才能裝得更像點。

沒等到回應的薄越明略微有些不適應,但還是出於禮貌,“謝謝。”

啪嗒。

箱子合上。

裴意看著眼前還端坐著的薄越明,突然想起了什麽,眸光泛出一抹趣意,“你、別趕我,下次不會了。”

委屈又後怕,還帶著一絲小心翼翼,情緒醞釀簡直滿分。

——我的房間你不能進,但凡發現,我就會立刻將你趕出薄家。

薄越明記起自己在進屋前的嚴厲警告,難得卡殼。

或許是對裴意的外在形象有了莫名的聯想,他對於這段聯姻帶來的陰鬱少了些。畢竟主導這件事的人是兩家長輩,對方同樣和他一樣身處劣勢、沒得選擇。

“今晚的事情不算,我不會趕你走。”薄越明矜傲的眉眼鬆動了一瞬,補充,“以後除非你自己想離開,不然沒人敢越過我趕你走。”

裴意挑眉,忍笑應話,“嗯。”

比起下午在花園時的冷淡要求,這會兒反倒多出一點人情味了,打臉這不就來了嗎?

薄越明壓住那點少有的尷尬熱意,“行了,你回房間休息吧,以後有事都可以找凱叔幫忙。”

時間不早了,這段小插曲該結束了。

裴意本來就沒打算多加逗留,起身離開。

等到臥室的門一關,他瞬間撕下自己的乖巧偽裝,嘴角重新揚起一抹自在的弧度——

雖然黑化成反派的薄越明後期乖戾又瘋批,但目前接觸起來的感覺還不賴。

這聯姻搭夥過日子嘛,總得給自己找輕鬆是不是?

正想著,裴意的目光就落回到了酒桌上,迅速確認情況後,內心湧出一陣沒由來的懊惱和後悔——

早知道就不該心軟搭理薄越明了。

這下紅酒醒過頭,真是一滴報酬都沒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