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響起一陣鐵柵門的推拉聲。

裴意的心思不由從群聊界麵上轉移,起身朝外看了兩眼——熟悉的黑色車子駛入別墅內院,然後向著車庫的方向開去。

裴意確認了一下電腦右下角的時間,驚訝挑眉。

不到五點就回來了?

薄越明今天怎麽下班得這麽早?

裴意連忙結束了和黎於安等人在工作上的交流,關閉電腦,離開房間往樓下走。

待在一樓的凱叔及時開門,薄越明和林眾率先走了進來,除此之外,他們的身後還跟著兩人——

是司機老張,以及被他攙扶著的、拄著拐杖的年輕男子。

雖然還隔著一段距離,但樓梯上的裴意還算一下子就認出了對方,是那晚在停車場意外遇見的喬冬。

裴意原以為兩人沒再見麵的機會,但對方怎麽會被薄越明帶回家了?他帶著好奇心靠近,眼神直白地盯著喬冬打量。

時隔一個多月再見麵,喬冬的臉頰還是瘦的,但明顯多了一點血色,過長的劉海已經剪短了,露出了那雙本就清秀的眉眼。

除了骨折還沒好全的左腿,其他**在手腳上的淤青、擦傷都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

喬冬對上裴意的打量,沒了初次見麵時的囂張和倔強,反倒是不自覺地縮了縮腦袋。

凱叔注意到身後跟來的裴意,好奇,“小先生,你怎麽也下來了?”

裴意看向突然帶人回家的薄越明,低喊了一聲,“二哥。”

他沒有任何指責的意思,隻是單純不理解。

薄越明聽見這聲輕輕巧巧的稱呼,似乎是怕裴意誤會,少有地悶咳一聲。

邊上的林眾瞬間領意,“小先生,凱叔,喬冬今天收到了恐嚇威脅的電話,他又暫時沒地方去,所以我們才先領他回來問問情況。”

薄越明知道裴意聽得懂,看似尋常地撇清關係,“進客廳再說吧,我也還不清楚。”

裴意不回答,就是默認。

其實他挺好奇喬冬隱藏的恩怨秘密,能夠當成故事聽聽也挺好。

一行人在客廳入座。

凱叔貼心地給每個人都送上了對應的飲品,又馬不停蹄地跑去廚房忙活晚餐了,今晚吃飯的人多,得多準備一些。

裴意目不轉睛地盯著沉默坐在單人位置上的喬冬,一時間好奇更重。

薄越明借著喝咖啡的間隙,偷瞄了一眼身邊的好奇小貓,瞥見對方那顆依舊可愛的後頸小痣後——

他莫名有點手癢癢,但克製著忍住了。

薄越明挪回藏在鏡片下的視線,淡聲開口,“喬冬,事到如今,如果你還是不肯說實話,那就沒有人可以幫你了。”

“……”

喬冬不自覺地握緊了手中的水杯。

即便薄越明沒有特意盯著他問話,但他依舊感受到對方身上那股強大的氣場。

喬冬知道,眼下隻有薄越明有能力替他討回公道了。

今天接到恐嚇電話的第一時間,他就聯係上了對方的助理林眾,就是權衡好了利弊、考慮過後想要坦白一切、並且求助對方。

薄越明趁著沉默,開門見山,“宋大誌、趙暉和你什麽關係?”

“你!”

喬冬錯愕出聲,旋即收斂,“你怎麽知道他們的?”

裴意心想,這還不簡單?

這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何況是順天集團這麽大的公司,隻要深入查一查,很容易捕捉到蛛絲馬跡。

果不其然,林眾代替薄越明說出了類似的調查解釋,“我們了解到,趙暉和你同鄉人,他在三個月多前就已經去世了,還有五個月前,宋大誌在工地上意外高墜去世。”

接連兩個人去世?

還都和順天集團有關係?

裴意越發好奇這其中的彎彎繞繞,而斜對麵的喬冬終於整理好情緒,坦誠,“趙暉是我同父異母的哥哥,大我八歲,他原先是做建築包工頭的,手底下帶領著七八十號建築工人。”

宋大誌就是趙暉手下帶著的工人之一。

像是順天集團這樣的大企業,手頭一旦有地產項目啟動,除了自家核心的建設團隊外,大量基礎的雜活、粗活都是會外包建築團隊來做。

而喬冬的哥哥趙暉,就是聞訊趕來工作的建築團隊之一。

喬冬哽咽了一下喉結,繼續說,“我哥他們原先都是在申城工地上幹活的。”

“今年年初,他打聽到溫城這邊大公司工期更長、給的更多,所以才托找關係成了順天集團的外包團隊之一。”

半年前,趙暉帶領著手底下的工人參加了“聚新城”的施工開發,這是順天集團近兩年以來最大的樓盤項目。

可在一個半月後,團隊裏的意外就發生了。

搭在高空手腳架上的鋼塊零件突然鬆動,導致正在施工的宋大誌不慎掉落,而係在他身上的安全繩居然沒起到緩衝拉人的作用,而是直接應聲崩斷。

十層樓的高度,人一摔下去就快不行了,送到醫院搶救了也是於事無補。

“作為包工頭的我哥自然要起責任,他偷偷拿著工地上的安全設施去檢驗,發現集團在上麵偷工減料,用的零件和安全帽、高空作業繩都摻雜著劣質品。”

“他帶著宋大誌的家屬去找工地的總負責人理論,對方一開始還裝得好好的,說得很誠懇,到最後卻隻給了二十萬的賠償費用,以及一筆封口費用。”

那可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啊!就拿這點錢打發了?

家屬自然是不肯的,但總負責人躲著沒見麵,她們隻好找趙暉又哭又鬧。

“宋大誌是跟我哥走南闖北最久的一批人,我哥向來講義氣、認死理,所以跟著他幹的工人才格外多,他答應了宋家家屬一定會討回公道和真正的賠償費用。”

後來,趙暉才了解到——

聚新城樓盤的總負責人是陳順的女婿,對方在安全設備方麵確實私報高價、以次充好、濫竽充數。

“女婿做事不厚道,也算貪了集團的錢,我哥想了想,隻好帶著自己查到的證據蹲守在了順天集團的門口,攔下了陳順告知一切。”

“陳順一開始顯得很震怒,還說必定在三天內料理好一切。”

趙暉以為這樣的大企業老板不會賴賬,可是三天後,他不但沒等到對方承諾的處理方式,反倒因為莫須有的“偷賣工地材料”、“敲詐勒索”的罪名被警方抓了過去。

林眾蹙眉,“什麽?!”

薄越明和裴意的眸底晃過了然,同時也覺得無比厭惡——

很多時候,底層和資本的對抗,無異於螻蟻遇上大象!

何況,一個是自家親戚,一個是工地員工,陳順那樣的性格會幫誰?其實是顯而易見的,隻是這處理手段未免太不入流了!

“原本我哥還向警方列舉了證據,還讓宋大誌的家屬出麵作證,可是!”

喬冬深呼吸一口氣,眼角再度彌漫上不甘的紅,“可是他們反過來說,順天集團的賠償開始就很到位,是我哥想要利用這個事件再多敲詐上一筆錢!”

“……”

司機老張和林眾對視一眼,都沒料到是這種結果,開始不滿意賠償的明明是宋家,怎麽到頭來還倒打一耙了?

薄越明看得透徹,“宋家被陳順他們用錢搞定了?”

裴意心裏讚同這種猜測。

畢竟,比起見過些市麵、更為較真的趙暉,宋大誌的家屬應該更好拿捏。

人死不能複生,但現實的苦難擺在眼前,又有多少人甘願放棄能到手的錢財、和資本做無意義的抗爭呢?

人心複雜,人心難測。

宋家在息事寧人的態度上沒辦法說錯,但他們幫著順天集團給趙暉潑髒水一事,確實有違道德底線。

“我是聽我懷孕的嫂子哭著說了這些事,才趕到這邊幫忙的。”

雖然是同父異母,但是兩兄弟的關係一直很好,趙暉有大哥、有長子的擔當,他知道弟弟讀書成績不錯,從小就接過了父親的責任,賺錢供弟弟讀書。

喬冬發自心底敬重欽佩自己的兄長。

“我哥被拘留了十四天,罰了好些錢才出來,我和我嫂子原本當晚擺一桌好吃的、喝點酒幫著他去去晦氣,結果我們興衝衝地從菜市場回來,卻發現我哥昏迷倒在了血泊裏。”

後來經過調查才知道——

有倆自稱是工友的混混闖入了出租房,和趙暉發生了爭執,他的後腦勺在推扯中磕到了致命點,失血過多,最終還是搶救無效。

喬冬的嫂子因為丈夫的死、情緒激動到動了胎氣,不但沒有保住孩子,而且還失去了再做母親的資格。

喬父年輕時是入贅到趙家的,所以趙暉跟著已經去世的母親姓,喬父一個人將趙暉拉扯到了七歲,才和喬冬的母親結婚生子。

大兒子成家立業,小兒子也要畢業賺錢了,眼看著一切都要好起來的時候卻發生了這種噩耗,喬冬的父親直接心梗昏倒在地,沒兩天也跟著離世了。

“我大學剛畢業,大哥才是家裏的頂梁柱,頂梁柱沒了,天就塌了。”喬冬迅速抹了一把自己的眼淚,仇恨不減。

那兩個混混雖然被警方抓了進去,但因為缺少證據,還有律師辯護,最終“過失殺人”隻判了三年,前段時間才結案。

喬冬不是傻子,他知道就算是過失殺人,那他們也是陳順派去威脅趙暉的!

薄越明將一切串聯起來,“所以,你就偷偷跟蹤上了陳順?憑著衝動在地下停車場堵人?”

“……”

喬冬默認。

他料理完了兄長和父親的後事,將家裏錢全部交給了嫂子,這才獨自一人重新返回了溫城,就是想要討回一個公道。

“陳順就是在做賊心虛,他一聽說我是趙暉的弟弟,立刻就喊了保安!今天早上的威脅恐嚇電話一定是他讓人打的!他知道我還沒離開溫城,怕我再惹是生非!”

裴意眉梢輕蹙一瞬,暗忖——

陳順在溫城就是宛如地頭蛇的存在,停車場毒打後又是恐嚇電話,那接下來還會是什麽呢?

喬冬不顧還在恢複期的左腿,起身想要跪下,“薄總!我知道你的身份不簡單!求求你幫幫我!我求求你們了!”

邊上的司機老張一看,連忙將他攔住,“誒誒,你腿傷還沒好呢!”

薄越明假裝沒看見他們的拉扯,定定地喝了一口咖啡,“我今天讓林眾和老張將你帶回來,就是因為這裏相對安全,陳順一時半會兒不敢動手。”

“從今天起,你就待在這裏繼續靜養,在我沒拿定主意對付陳順之前,你不準輕舉妄動。”薄越明將杯子重新擱在杯托上,“當然,如果不信任我,你也可以隨時走人。”

喬冬忙不迭點頭,“我、我信!全聽薄總的!”

當初在停車場時,他懷疑薄越明一行人和陳順是同夥兒,再加上受傷後的“應激反應”所以才格外戒備。

經過這一個月的觀察和思考,他已經決定好了——

即便薄越明等人對他的照顧“別有用心”,他也心甘情願被利用,隻要陳順最後能夠得到報應、順天集團能夠倒台!

司機老張聽完喬冬的遭遇,心裏為這一家人感到惋惜,“薄總,那安排喬冬住在哪間房?他的那一小袋子行李還在車後備箱呢。”

這幢別墅裏的“一主臥、三次臥”都住滿人了,至於老張,因為是溫城本地人,他每天都是住回自己家裏的。

住哪兒?

薄越明餘光瞥了一眼身邊的裴意。

與此同時,全程沉默中的裴意突然感受到了一絲微妙,他趕在薄越明開口前,鬼使神差地裝傻舉手,“我!”

仔細想來,喬冬和他們四人都不算熟,單獨住在一間應該會更自在。

但住在樓下的凱叔和林眾年紀相差太大,每天要忙的事情也不一樣,不可能共用一屋。

至於“一家之主”薄越明?那就更不可能了。

至於裴意,要麽和喬冬一起住,要麽把二樓的次臥讓出來,然後借著“聯姻”關係重新和薄越明住在主臥,反正不是第一回 睡在一塊了。

但裴意一想到自己睡覺時的不老實、想到自己會在熟睡時攥緊薄越明的懷中,時隔一個月的熱意重新上頭、心弦緊繃。

他滾了一下喉結,看向薄越明補充,“我、我和他一起住!”

橫豎兩人的年紀相仿,一個要在家裝傻,一個要在家靜養。

“……”

薄越明原本是打算,借著這次機會再讓裴意搬回主臥,沒想到對方思考並且反應的速度比他還快。

寧願和陌生的喬冬住在一塊,也不願意和他挨著一起睡覺?

薄越明對上裴意裝傻之餘又帶著一絲慌張的眸色,想到對方很有可能在熟睡時、手腳並用地纏住喬冬——

他不著痕跡地磨了磨後槽牙,一口拒絕,“不行。”

裴意輕吸一口氣,“為、為什麽?”

薄越明一擊必殺,“你睡覺不老實,萬一大半夜纏著喬冬、壓到他的左腿傷口怎麽辦?”

“……”

有理有據,無法反駁。

裴意當場變成悶葫蘆,臉頰一陣泛紅。

喬冬不太確定薄越明和裴意之間的關係,但他慣會察言觀色——

剛才裴意說出要帶和自己一起住時,薄越明的下顎瞬間緊繃,臉上分明還閃過了一絲酸意,特別不對勁!

喬冬初來乍到,哪裏敢要求那麽多啊?他連忙說,“薄、薄總,你們不用特意給我騰房間,我睡沙發就行!”

他頓了頓,又退了一步,“打地鋪也行!”

同樣有眼力勁的林眾連忙說,“薄總,我和喬冬熟點睡一間房吧?我最近跟著你早出晚歸忙競標,待在家裏的時間不多,不會耽誤喬冬白天靜養休息。”

“而且住在一樓,有時候喊凱叔搭把手也方便點。”

薄越明頷首。

說實在話,就算是裴意同意搬回主臥住,他私心也不希望喬冬住進裴意住過的房間。

看見薄越明同意,喬冬連忙對願意收容的林眾投去一道感激的眼神,“謝謝林哥。”

“不客氣,來,我扶你回房間看看。”林眾說著,又給司機老張使了一道眼神,“老張,你去把喬冬的那點隨身行李拿進來吧。”

司機老張也是個明白人,飛速起身走了。

不到半分鍾。

客廳內就隻剩下了薄越明和裴意兩人。

裴意已經很久沒和薄越明單獨相處過了,不知不覺就染上了一絲小小的不自在,他將一口都沒喝的牛奶放回在茶幾上,看準時機企圖開溜。

下一秒,薄越明就“摸尋”著壓住了他的手腕,“去哪兒?”

“……”

果然是反派的天賦異稟嗎?

明明眼睛還沒好全,怎麽逮人的直覺還是那麽強呢?

裴意心底吐槽,表麵哼唧,“困了。”

他對著電腦劈裏啪啦了一整個下午,又聽見喬冬講了那麽久的故事,確實有些累了。

薄越明緩聲要求,“馬上要吃飯了,吃了再休息。”

錮在手腕上的力度沒有放鬆。

薄越明繼續說,“裴意,我有事要問你。”

裴意不明所以,發出一聲代表“疑問”的氣音。

薄越明湊得近了些,“你不願意和我一起睡覺?”

“……”

裴意卡殼。

這算哪門子的問題啊?

而且“睡覺”兩字從薄越明的口中說出,怎麽有種不對勁的澀感呢?

裴意揣著明白裝糊塗,“二哥?”

薄越明偏偏說得具體了些,“不止是剛才,那天早上,你不打一聲招呼就偷偷跑回房間了。”

“……”

裴意的腦海中再次晃過那日早上的情景,輕蹭的鼻尖,交錯的呼吸,以及快要親吻的雙唇,隻靠回憶都能讓他手心發汗。

裴意試圖將那些畫麵趕出腦海,是真裝傻也是真結巴,“沒、沒有,我睡覺、不乖,不好。”

剛說完這句話,裴意就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頭——

奇了怪了,他分明能夠冷靜地應付每一個人,可唯獨凡事遇到薄越明就變了感覺,說不上來的感覺。

或許,真是被眼前這張臉給衝昏了頭腦。

薄越明裝著自己看不見,而是循著裴意的氣息緩緩靠近,“誰說你不乖的?”

呼吸又有了失衡的傾向,裴意喉結不自覺地一滾。

薄越明感知到他的緊張,但逗貓心思依舊不減,“你每晚縮在我懷裏睡覺,就沒有不乖的時候。”

就沒有,不乖的,時候?

裴意氣息顫了顫,暗自琢磨著後半句話的意思。

一顆心髒被“緊張”層層疊疊地包裹,跳動得更加劇烈頻繁,讓他壓根無從思考。

裴意猛地一下從沙發上站了起來,盯著沙發上的薄越明不自然地眨了眨眼,直接裝傻充愣地跑走了。

“……”

薄越明望著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放任自己笑了兩聲。

怎麽辦呢?

有隻小貓越看越可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