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的陽曆年末, 夏煙接到夏澤川的電話。
其實他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聯係過了。這一年多的時間,夏澤川越來越火,儼然成為搖滾界一個不可撼動的角色, 甚至在國外的社交網絡上都很有名。
電話接起後, 那邊遲遲沒有說話。夏煙聽到推杯換盞的聲音,還有陌生人斷斷續續聊著股票、基金的聲音。
夏煙以為他不小心摁錯了, “喂”了兩聲,正要掛斷,就聽到夏澤川喊:“幹嘛呢?”
“你打錯了?”
“對著呢,我這裏有點吵, 你能聽到嗎?”
“嗯。”
夏煙估摸著他在飯局上,不知為何突然給自己打電話。
“你那《白玉瑕》賣不賣?”
“什麽賣不賣?”夏煙不解。
夏澤川不知和身邊人說了句什麽, 又笑著對電話裏夏煙說:“有公司覺得這書好,想買回去拍劇, 你有意向沒?”
那兩年正版權大熱, 不少由小說IP改編的劇大火,因而許多家影視公司狂囤IP。
夏澤川那天的飯局上正好有兩個影視公司的人,聊起這件事情。
他原本沒放在心上, 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在其中一個人說“現在都搶大IP, 價兒炒得越來越高”後, 他隨口問了句:“多少錢?”
那人說了一個數。
他心下一動, 不知怎的, 就想起了夏煙。
也不知道這姑娘在國外過得怎樣,缺不缺錢, 聽說走的時候那些值錢的東西都留下了。
他麵不改色, 笑著對那人說:“也沒多少錢嘛。”
那人也笑著:“肯定跟您掙的錢比不了, 寫字的一向賺得最少。”
夏澤川似是想到什麽,說:“我倒是可以給你推薦一部小說,你們不是缺好IP嗎?”
“您說,您覺得好的肯定差不了。”
夏澤川頓了頓,又為難地說:“這作者是我一朋友,真會講故事,但就是不缺錢,賣不賣也不一定呢,您也別抱太大希望。”
他越這麽說,那人越是被吊足了胃口。
“價錢好商量,你要不幫我問問他?”
於是有了這一通電話,夏煙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聽夏澤川說:“沒意向?行,我和他們說,不過你再好好考慮考慮。”
說著,他就掛了電話。
莫名其妙。
夏煙也沒再給夏澤川回電話,今天鄰居家的小姐姐和男朋友請她過去吃晚飯,她得準備一下。
人們都說出國留學久了就會學會做飯,但夏煙的廚藝絲毫沒有長進,仍然屬於隻會拌個沙拉或者用烤箱烤個雞翅烤個蛋撻的水平,一旦嚐試用油鍋就有警報響起並炸廚房的可能。
於是她索性放棄,接受自己在廚藝上沒有絲毫天賦。
蘭思唯曾經毫不留情地說她:廚藝好的人一定是愛美食的人,就你吃個東西和受刑似的,怎麽可能做出好吃的東西?
也不是沒有道理。
出國後由於水土不服,夏煙的食欲更差,最糟糕的半個月裏,她每天隻吃茶泡飯。
茶是她從國內帶過來的普洱,年份挺久的,非常香醇,但和米飯攪在一起,味道不倫不類。
Samantha曾經被她的吃法驚住,問:“Sabrina,這是家鄉的特色嗎?”
夏煙的鄰居是對韓國情侶,她化好妝,拿牛皮紙袋裝了兩瓶前一陣新買的紅酒,然後便去敲隔壁的門。
“Sabrina,你來啦!”
“嗯。”
“你快來,我正在看你們中國的電視劇,實在是太好看了。”
韓恩秀帶夏煙來到客廳,電視上正在放著一部宮廷劇,字幕是中韓雙語的。
——《明妃傳》。
夏煙愣住。
韓恩秀正看得入迷,也來不及怎麽招呼夏煙,隻把茶幾上的新鮮果汁遞給她,問:“Sabrina,你看過沒有?據說這部劇在中國超級火。”
她問完,沒人回答。
韓恩秀疑惑地轉頭,隻見夏煙呆呆地盯著屏幕,眼神迷惘。
“Sabrina?”她又喊了一聲。
“啊?”夏煙回過神,衝她抱歉一笑。
“Sabrina,你沒聽過這部劇嗎?”
聽過。夏煙自然是聽過的。
不過它在國內熱播的時候,她已經來到了美國,據說這劇刷爆了收視率,由這部劇又衍生出很多梗,在網絡上瘋傳,許多國家的視頻網站都購買了播放版權。
隻是她一直沒敢打開。
“你這賤人,本宮今天非撕爛你的嘴!”
“娘娘,求娘娘開恩,臣妾說得句句屬實,明妃的孩子,不是皇上的!”
“你們都給我退下!”
……
韓恩秀看得津津有味,心想這皇上也太倒黴了,頭頂的綠帽子一頂接著一頂。
身旁的人非常安靜,她不經意地轉過頭,忽然就見夏煙淚流滿麵。
“Sabrina,你怎麽了?”
電視裏,周婷飾演茜貴人正站在角落裏,默默不語。她穿著香妃色的衣裙,淑靜嫻雅,和古代背景毫無違和感。
“沒事,我沒事。”夏煙擦掉眼淚,卻不敢再抬頭去看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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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過後,夏澤川很快又給夏煙打過來電話,他說了一個數,問夏煙賣不賣。
“怎麽這麽多?”夏煙不是很了解國內的版權市場,但也知道對於她這個毫無名氣、隻在已經停刊的紙媒上連載過的作者來講,稅後幾百萬的價格絕對不正常。
“看在我的麵兒上他們也不好意思給少了呀,再說你寫得這麽好,人家有審核團隊,覺得好才花錢的。”
夏煙不是很信。畢竟很多公司買版權買的是名氣,有時候甚至和作品內容是否適合改編都沒多大關係,隻要名氣。
而《白玉瑕》的名氣這麽低。如果說這家公司有求於夏澤川,因而把價格提高,倒是可以理解。
“你也別多想,現在市場價都不算低,那個什麽明妃傳不是火了嗎?連帶著一眾項目水漲船高。我看他們態度挺誠懇的,都搭好班子了,導演、編劇也是有過蠻厲害的代表作的。”
“你是不是已經替我答應了?”
“呦,被你猜到了?”夏澤川笑起來。
夏煙無言。隨後,兩人又閑聊了幾句,要掛電話的時候,她忽然說:“謝謝你呀,夏澤川。”
“客氣。”他語氣很輕快。
夏煙極少關注國內的信息,尤其是影視方麵的,直到那筆錢漂洋過海打到她的賬戶上,她才上網搜了搜相關信息。
卻沒想到《白玉瑕》項目啟動得如此之快,已經立項開始拍攝,從導演、選角到服化道都是最高配置。
其中女主角是熟人,姚折雪。
夏煙粗略瀏覽了一下演員表,大部分主要角色都還很符合。
有人在官博下留言,問他們知不知道原著作者冷焰客去哪裏了,為什麽不繼續寫東西?
夏煙看著“冷焰客”三個字,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曾經陪伴了她度過了那段在長沙最艱難的日子。
沒想到兜兜轉轉,事情會有這樣的發展。
關掉電腦後,她發了一下午的呆。
她回想起自己當初為什麽要起這個筆名。
當時年紀小,經曆家變,夏煙即使再堅強,也滿心委屈和憤慨,覺得自己就是這人世間的匆匆過客,而“客”字正有客居於這世上的意思。
至於“冷焰”,冷色的焰火,想想就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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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年的春節夏煙是獨自度過的,Samantha有邀請她來自己家,但被她拒絕了。
她不想在除夕夜裏,再當一個客人。
可元宵節那天,Samantha還是帶著自己剛上小學的外孫女和三歲的小外孫,來找她玩。
夏煙看著這兩個毛絨絨的小家夥,一時有些無措。
她沒什麽對付小孩子的經驗,但許是還算有耐心,倒也不招小孩子討厭。
給玩得頭發亂糟糟的Lucy梳頭發的時候,她忽然想起一個人。那個人總是很招小朋友喜歡,也總是和小朋友玩作一團。
他偶爾像個還沒長大的孩子,可在正經事情上又成熟得過分。
Lucy在鏡子裏臭美地照了照,親了夏煙一口,然後又跑去找小弟弟去玩了。
Samantha問:“你以後想要小朋友嗎?”
夏煙搖搖頭。
以前和司柏燃在一起的時候,倒是想過這個問題。
她知道司柏燃喜歡小孩兒,他時常不正經地說三十歲後就退休,在家裏給她看孩子,讓她去忙事業。
那時她也想過,給司柏燃生一個小孩兒,好像也不算壞,最好能長得像他一點。
但其實在遇到司柏燃之前,她很懼怕生小孩兒,就像她懼怕衰老一樣。
她無法想象生育時的痛苦,以及懷孕對女性身體的傷害有多大。
比起這些,她更懼怕情感上的束縛,她才不要和一個小孩子之間產生什麽“偉大的母愛”。
但直到遇到司柏燃,她的這些念頭竟然開始動搖。
愛有時真的會讓人變得沒有原則。
Samantha說道:“當一個母親是一個女人生命中很重要的環節,但也不是必要環節,生命中沒有什麽事情是非做不可的。”
她的大女兒就是堅定不婚不育一族,Lucy和Andy都是小女兒生的。
兩個女兒對家庭婚姻的看法截然不同。
夏煙和Samantha正聊著,忽然聽到屋子裏傳來Lucy的尖叫聲,然後是她開始指責Andy的聲音,緊接著,Andy大哭起來。
夏煙和Samantha忙從沙發上坐起來,去看屋裏發生了什麽。
剛推開門,夏煙就看到飄了一地的白色絨毛,她瞬間意識到發生了什麽,隻覺得心底的火在不受控製地往上冒。
司香香躺在地上,身上被揪得亂七八糟,還破了口子,殘缺不全。
它安安靜靜地躺在地上,發不出任何聲音,可那雙由黑曜石做成的眸子,遠遠望著夏煙,讓夏煙心頭一痛。
見她們進來,Lucy指著Andy對她們告狀:“都是他幹的,他殺了薩摩耶!”
Andy哭得更厲害了。
夏煙揉揉發痛的太陽穴,又沒辦法和幾歲的小孩子計較,暗惱自己為什麽不把司香香收好。
她把司香香從地上抱起來,這是司柏燃親手做的薩摩耶玩偶,在她去年生日時送給的她。
夏煙走的時候,除了這隻玩偶,還有那串藍鑽項鏈,其餘司柏燃送給她的東西,她幾乎都沒帶。
司香香又占地方又不值錢,可卻是她最寶貴的。
Samantha替三歲的小外孫給她道歉,並說她認識一個玩偶修複師,要不要去找那人看能不能修好。
Samantha說這些時,夏煙正抱著司香香,她忽然從皮毛裂縫中看到一個黑色的東西,看不清是什麽。
夏煙心突突直跳,她順著司香香身上被Andy撕裂的口子,小心翼翼地把手探進去。
果不其然摸到一個東西,拿出來一看,竟是一盤錄像帶。
夏煙整個人呆住。
“這是什麽?”Samantha問。
她搖搖頭,盒子是黑色的,上邊什麽都沒寫,隻畫了一束鬱金香。
家裏沒有錄像機,夏煙的手有些發顫,她捏著這盤錄像帶,跟Samantha去了她家。
影音室裏,Samantha幫她把錄像帶放進機子裏,並體貼地替她關上了影音室的門。
房間裏沒有開燈,畫麵先是黑色的,忽然變成黑白雜色,像是卡殼的老電視機,畫麵閃了閃,緊接著,一束鬱金香出現在右下方。
那是一段長達一小時的視頻,有點像電影。
是司柏燃親手拍攝、剪輯的,裏邊記錄了他們相識的點點滴滴,從2012年在香山別墅開始,一直到15年的冬天。
他講了很多話。
而夏煙從他叫第一聲“寶貝兒”開始,便一直落淚。
她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拍的,坐在石榴樹下發呆的她,在日料店裏吃到芥末皺緊眉頭撒嬌的她,在長安街騎車的她,和黑無常玩飛盤的她……
那些記憶裏的碎片,被他一點點拚湊完整。
“我愛的人她是個混球兒,給她發微信可以一天不理我,給我備注還是個狗狗名兒,說犒勞我給我做菜結果廚房差點著火,說誇誇我結果說我要是條狗狗她一定養我一輩子。
每次被氣到不行,可隻要看她一眼所有的脾氣便全沒了。
她撒起嬌來那樣黏人,拉著我陪她比賽投籃,輸了又開始耍賴,我不服她便偷親我。
她喜歡在春風沉醉的夜晚逛公園,回家前再拉著我去後海的小酒館喝杯酒。
她喜歡在夏天的淩晨去遛狗,導致我和Dollar每到五點鍾便自然醒。
她喜歡在北京冷死人的秋風裏光腿穿短裙,為此我買了一堆褲襪卻被她說土。
她喜歡在冬天的晚上偷吃冰激淩,我不得不每晚睡前檢查一遍冰箱。
周而複始,她善良又敏感,冷酷又浪漫,平日一滴淚都不落,看《忠犬八公》時卻哭到打嗝,說她隻要活到二十八歲,不要長皺紋不要看著Dollar離開。
她懼怕未知的明天和衰老,可她不知道,八十歲的她也是世上最迷人的老太太。
世人隻愛她美麗皮囊,因此流言惡語可以毫不顧忌砸給她,可我愛她全部,愛她的完美,也愛她的破碎。
……
寶貝兒,你一直想養再一隻薩摩耶,我每次都說再等等,其實是在找借口。
狗狗的壽命隻有十幾年,不忍心你再經曆一次離別,想來想去做了這隻玩偶,玩偶可以陪你到一百歲。
要是哪天它肚子撐破了,我還會幫你把它縫好。
寶貝兒,要是你看到這盤錄像帶,會不會被感動得一塌糊塗?到時候我們七老八十,你摟著我的脖子,誇我是世上最帥的狗狗,哦不,是最帥的老頭。
放心,寶貝兒,你活多久我就活多久。
長路漫漫,司柏燃永遠愛夏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