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他對麵緩緩落座。

當年的少女已經變成了滿頭銀絲的老太太,不複光潤花瓣般的嘴唇,傾城容顏不再。但這卻並不妨礙她如今的美麗,那是一種在歲月悠長的滋養中生出的安寧和從容,比天生麗質更難得。

這世界上有千千萬萬的老太太,她依然是最美的那個。

裴子衡望著她,微微失神。看得出厲雷對她很好,不讓她做一點重活,也沒受一點委屈。他有些放心,也有一絲不甘,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滋味莫測。

傭人走上前,問她喝什麽。

她說:“玫瑰花茶,謝謝。”

他就溫醇地說:“這麽多年了,你的口味還是沒變。”不喝咖啡酒精,喜歡淺淡的溫水與花果茶,很養人,他想她大約也能活得很久。

她就笑笑:“這些年閑了,會自己摘了花來泡。”孩子們都長大了,各自有各自的生活,她功成身退,侍弄花花草草就成了打發閑暇時光的一大愛好。停了一停,她說:“要是喜歡,等我回家後寄點給你。”

他柔聲說好。

多年未見的兩人,明明曾在彼此的生命中留下那麽濃墨重彩的痕跡,可到了真正麵對麵的時候,又仿佛無話可說。緘默片刻,是她率先打破沉默:“你怎麽還住在這裏?老房子對身體不好,你該搬去更合適的地方。”

他說:“我喜歡這裏。”

說這話時嗓音低啞,眼神深邃而又溫柔地看著她。

她微微低下頭去。

心中知道他為什麽會喜歡這裏,因為這幢房子是她親手裝修設計,經曆過那麽多風風雨雨,承載著兩人間的那麽多回憶。

“裴子衡。”她輕聲叫他名字,聲音不複年輕時的澄澈婉轉,卻別有一種沙啞動人風情。舌尖輕輕吐出這幾個字,宛若歎息。

她還能說什麽呢?

一輩子幾十年過去了,他到這時候還在苦苦追逐著往昔美好時代的幻影,沉浸在舊夢裏過了一生,難道,她還指望他這時候能醒悟?心裏酸酸澀澀的,很難過,人的年紀越大,越明白家庭和子嗣的珍貴,可他,高高在上卻孑然一身,到了92歲的高齡,一無所有。

如果沒有她,他這輩子會不會幸福很多?

她端起傭人端來的玫瑰花茶,輕輕地喝了一口,掩飾著眼底的情緒。

他溫柔地看著她,似乎沒她想得那麽多,也沒那麽多愁善感。“玫瑰花茶還好喝嗎?”他問她,“家裏總是準備著你喜歡的東西,每隔一段時間,傭人們就會把過期的丟掉,換上新的。”

她的鼻子發酸。

真丟人啊,都多大的年紀了,怎麽能在別人家做客的時候哭?

她強忍著酸楚與他閑聊,說了很多家常的話,比如天氣,比如飲食,又比如她養的一窩貓咪是怎麽長大、找到自己的喵生伴侶……

似乎聊了很多,又似乎什麽都沒聊。

他半身癱瘓,不能久坐,沒有留她吃晚飯就趕人:“時候不早了,你早些回去,別讓家裏人等著急了。”

她一怔:“我住在國外,這時候沒飛機了。”

他說:“那我叫人給你找客房,明天你回去,我就不送了。”

她沒想到他的態度那麽堅決,真奇怪,明明是他找她來的,怎麽才聊了沒多久,他就迫不及待趕人?“裴子衡……”她嗓音柔軟,不知道說什麽。

裴子衡朝她微笑:“回去吧,我的小女孩。”

明明已經是滿頭銀絲的老太太了,在他的眼裏,卻永遠是最美麗的風景。他目送著她起身,在傭人的攙扶下帶著些蹣跚離開茶室,忽然就滿頭冷汗,再也撐不住,一頭栽倒在沙發靠墊上。

他何嚐不想多留她一會?

何嚐不想與她品茗閑話,共度時光?

然而,他不能,他的身體已經撐到了極限,筆挺的腰板再也裝不下去。他不想讓她看到自己一絲一毫的老態和病態,一點點都不可以。他是那麽要強,哪怕到了生命之火搖搖欲墜的時刻,也要在深愛的女人麵前保持無堅不摧的姿態。

她是他記憶中的小女孩。

而他,多希望能永遠是她心中強大可靠的山。

傭人走進茶室,看見他佝僂著身軀倒在沙發上,大驚失色,忙把他安頓回臥室床上,請了醫生來給他治療。醫生神色凝重,放下聽診器:“裴董,您太逞強了,這次執意像正常人一樣坐在沙發上喝茶,透支了您太多的體力,接下來的日子您需要臥床靜養,哪裏也不能去,知道嗎?”

他根本不在意醫生說了些什麽,擺擺手,趕蒼蠅一樣讓他們出去。

醫生終究不敢違抗他的命令,微微躬著身,退下了。

裴子衡躺在床上,望著窗外,心中空落落的,就像被人挖掉了一大塊。他想要舉起自己的手,卻沒有分毫力氣,隻好費力地彎曲了手指,讓蒼老粗糙的指尖抵住掌心。——剛剛替夏綾遞茶匙時,他的指尖不經意碰到了她的手。

多麽美好又溫存的觸感。

多麽讓人留戀。

他知道,這次相見,恐怕是兩人今生今世最後一次相見了,他終究什麽也得不到,什麽也留不住,就連指尖的那一點點含著暗香的體溫,也漸漸飄散。

裴子衡慢慢地閉上眼睛。

夜裏,他做了一個漫長的夢。

夢見自己年輕的時候,與她初次見麵,在那叢燦爛的鳶尾花下,他對著那個美得不像話的女孩子伸出手去——小綾,走,我帶你回家。

他夢見了那時他們的家。

第一次帶她回家時,是回的他年輕時慣常的居處——裴氏祖宅建築群中最好的一幢房子,是長房嫡係的傳承,專供曆任家住居住。

他牽著她的手,在傭人們的恭迎下走進去。

初來乍到,掌心中的小女孩有些怯生生的,小心地打量了一眼四周,見到那麽多考究的裝潢與畢恭畢敬的傭人,就連手和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裏放了,悄悄地朝他身邊挨得更近了些。

“周媽,這是夏綾,”他把她介紹給傭人,“給她收拾一間房,以後她會在這裏長住。一應標準,參照裴家小姐。”

周媽有些驚奇地看了她一眼,應了,抬頭對裴子衡說:“先生,婧語小姐來了,正在二樓的小休息室等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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