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仁一覺醒來,抬頭一望,黑夜醒來是白晝,寒冬褪盡是早春。深圳的天空就是不一樣,格外的藍,格外的深。空氣中仿佛有一股湧動的春潮直往心裏鑽。在這樣的天空下工作,心情應該蠻愜意的吧?

天仁的心情好起來,站起身來,打個哈欠,伸個懶腰,揉揉惺忪睡眼,轉頭一看,愜意?貓兒般弓在人家的樓梯門洞裏睡了一個晚上還愜意?趕緊走吧。再不走,樓上的人家開門就看見我睡在人家的門洞裏,還以為哪裏跑來一隻野貓,不拿掃帚趕我才怪?我怎麽會睡在人家的門洞裏?哦,想起來了,昨天下午去參加了一個招聘會,遞了十幾份簡曆,晚飯後沿著深圳東門的小街走來,漫無目的,人困馬乏,最後,胡亂坐到一棟居民樓的門洞裏,反正夜深無人,本打算休息一小會兒再去找個旅店住下,起先還有氣無力地驅趕了好一陣蚊子,到後來疲憊不堪,倦意漸濃,精神和肉體分了家,精神早跑到甜蜜夢鄉裏去了,肉體也就效法我佛舍身飼虎的精神,隨蚊子享用了一個通宵。

現在,夢中醒來才發現自己就蜷在人家的樓道門洞裏睡了一個通宵,肩頭上還蹲著幾隻喝飽了我的血像個孕婦般挺著個大肚子睡懶覺的蚊子。嗬嗬,我這樣又是哈欠,又是懶腰,都沒把這幾隻大肚婆蚊子搖醒,不知道昨夜這幾隻蚊子喝了我多少公升的血才醉成這樣不省蚊事?

“人喝多了酒會醉,蚊子喝多了血多半也會醉。蚊子,嗨唔嗨啊?”天仁入鄉隨俗,低頭用剛撿到的半吊子廣東話問蚊子。蚊子不理他,繼續酣睡。

天仁生了氣,又問蚊子:“蚊子,你把我當成了你的飯桶打算吃了就睡醒了又吃,嗨唔嗨啊?你把我當成了你的餐車打算我走到哪兒你跟到哪兒,嗨唔嗨啊?你竟敢把我當成你的飯桶和你的餐車我很生氣,聽見了沒?我的肚子還餓著呢,我餓著肚子供養你你連聲多謝噻也不肯說,你自己說說,氣人不氣人?哼。”天仁隨手拍死兩隻大肚婆蚊子,翻掌一看,滿手是血,猩紅斑斕,連忙雙掌合十,向蚊子道歉,“罪過,罪過,冤冤相報何時了?蚊子,你吸了我的血等於要了我的命,我又一巴掌要了你的命,你我互不拖欠了。一巴掌送你上西天,你可以去叮大肚羅漢那個大肚子,大肚羅漢慈悲為懷,他老人家是不會用巴掌拍你的。善哉,善哉,阿彌陀佛。”

天仁拎起背包,走出門洞。

去哪兒呢?自己就仿佛是這個世界的棄兒,天地之大,竟沒有地方容得下自己?眾生之多,竟沒有誰需要自己?哎,沒地方去也得去,眼下肚子就正需要自己,需要自己為它填進點兒東西。它要容下的東西也不多,就一碗稀飯兩個包子。

此時,天仁直感到自己的肚子仿佛已經離開了自己的身體宣告獨立與自己為敵,咕咕鳴叫著向他宣戰,要他填進點東西。哎,我這樣天天東一個招聘會西一個招聘會趕場般跑來跑去,還不是為了這個肚子?肚子,你居然成了我的老板,我得為你賣命。睡著了,蚊子要來叮我;睡醒了,你肚子又要我為你賣命。我怎麽夢裏夢外,都這麽苦命?

肚子的鳴叫刺激得天仁的思緒活躍起來。嗬嗬,亙古至今,肚子才是人類永遠的老板,是人類一切活動的第一推動力。種田、打獵、盜竊、詐騙、戰爭、藝術等等,哪一樣人類活動的原始起因不是起源於肚子?中國曆史上一次又一次的農民起義,十有八九都是因為官府盤剝太甚農民餓肚子了,才揭竿而起的。藝術家、音樂家、大才子,別看他們不食人間煙火似的標榜這樣主義那樣主義,說穿了還不是為了填飽肚子?不管你的精神有多疲憊,肚子是從來不會疲憊的,它就像一部永動機總是一刻不停地運轉。肚子對你的要求從來不會多,但也不會少,一日三餐,多一頓它不要,少一頓也不行。肚子可真是人類的一大拖累,隻要你存活一天,它就會折磨你一天。要是人能夠不吃飯而又能活下去該有多好?怪不得幾乎所有的宗教都隻讚美靈魂,不讚美肉體,連民間的粗話也把肉體貶稱為飯桶。不光詛咒肉體,還千方百計想擺脫肉體,印度教的瑜珈和道家的辟穀其目的不就是想教人如何修煉到能夠不吃飯而又不會被餓死的境界的嗎?想必當初發明這些法術的宗教家也跟我天仁一樣受夠了肚子的折磨,才異想天開地想發明這類法術的。遠古時代,也許用不著找工作,但是在烈日下的農田裏幹活或者在森林裏東奔西跑打獵也是夠累人的。直到愛因斯坦發現了能量守衡定律,人類才漸漸有點兒清醒了,明白這些法術原本行不通。靈魂,視之不見,摶之不得,不需要吃飯,卻能夠上天入地來去自由。人要是沒有肉體,光是靈魂,該有多好?我也就用不著去找工作了。嗬嗬。

“肚子餓,要吃飯,才是硬道理。肚子問題怎麽解決?”天仁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感到這一刻自己對生活的渴望,竟然如此具體而簡單:解決肚子問題。

天仁不由得想起大半年前自己曾經作為優秀畢業生代表跑到大學畢業典禮主席台上發言的情景來。那時的自己熱血沸騰慷慨陳詞,大有安天下者舍我其誰的氣概,好像隻要自己一走出校門就真的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了。記得當時全場人都鼓掌了,隻有平時跟自己關係最為隨便的哲學教授沒有鼓掌,一直笑眯眯地盯著台上的自己。下台時,自己還有意經過那位哲學教授麵前,虛張聲勢地調侃道:老師,我講得不好麽?沒想到那位哲學教授卻用中文教授的口吻點評道:立意倒是不錯,內容也還充實,結尾尤其妙,層層推進到**時戛然而止。還誇張地模仿著自己在台上時的腔調朗誦道:命運啊,我要扼住你的咽喉。隨後搖頭歎息說,扼什麽咽喉哦?能夠按時自己往自己的咽喉裏喂白米飯就算混得不錯囉。當時,自己很生氣,暗暗責怪哲學教授陰陽怪氣不給麵子,心裏老大不痛快。現在?嗬嗬,不得不佩服哲學教授的睿智深邃,剝去了華麗的外衣,洞悉了生活的真理——能夠按時自己往自己的咽喉裏喂白米飯——這才是生活的終極真理。

不知不覺,天仁走到深圳東門河邊,望望河裏幾隻找食的鴨子,天仁笑自己:“看看人家鴨子這麽早就起來找食了,鴨子比我更懂哲學——懂得按時往自己的咽喉裏喂白米飯。”

天仁看一陣鴨子,抬腿踱到東門大街上,見路人慢慢多了起來,都是匆匆忙忙趕路上班的樣子,想起自己的工作還無著落,心裏發緊,腳下發虛,路過一家大酒店門前時,順道拐進大酒店洗手間,擰開一個水龍頭衝了衝臉,對著鏡子整理一番夾克衫、牛仔褲,顧影自憐地自我欣賞起來,鏡子裏這家夥還蠻帥氣的嘛。

二目靈動似朗星,

雙眉修長若丹青。

鼻直口正無歪斜,

麵色紅潤有精神。

嗬嗬,五官位置搭配符合古希臘黃金分割率。

天仁忍不住後退半步,遠看自己的整體概觀,身材比例也符合古希臘黃金分割率。

古來七尺稱男兒,

眼前男兒七尺餘。

雖非猿臂能扛鼎,

身手矯健賽燕青。

天仁下意識地沉肩墜肘,鬆勁提息,雙臂往外一抖:“嗨!”力道自丹田而出,還行,寸勁尚存,多虧積了幾年矛盾樁樁功,走了幾年八卦掌圈掌。

天仁走出大酒店,來到路邊一個大排檔前的小板凳上坐下,要了兩個包子一碗皮蛋瘦肉飯,一邊吃東西,一邊望著街上前去上班模樣的行人發呆: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職。今天又該去哪裏趕場?噫,想起來了。

天仁扔下包子,趕忙從背包裏翻出一張《深圳特區報》,翻到廣告欄。這裏?對,今天就去這裏。

天仁疊好報紙,吃過早餐,按照廣告上的地址來到深南大道賽格大廈裏的深圳歡喜貿易有限公司。一進門,不待他坦白交代,前台接待小姐就知道他是來應聘的,嘴巴一歪,仿佛她的嘴巴就是個指路牌,示意天仁去董事長辦公室。

天仁順著指路牌示意的方向走進董事長辦公室,見一個黑胖男人正背靠著老板椅上眯縫著眼睛補瞌睡。

寬大的老板桌前擺放著一張小轉椅。天仁明白,那是給應聘者預備的電椅。自己已經多少次坐上過那樣的電椅了,一坐上去屁股下麵馬上就會有電流湧來,電得自己周身發麻,頭皮發緊,心跳加快,不是電椅是啥?今天我又要坐上電椅了。

天仁鼓勵自己,別怕,很快就會下來的,要堅信自己是電不死的。麵前這個黑胖男人應該就是老板。

天仁在心底招呼道:喂,老板,你應該把房間裏的燈光弄得再暗一點兒,你這個房間就更像是審訊室了,那一張小轉椅就更像是審訊室裏給犯人預備的小電椅了。噓,輕點兒聲,別吵醒老板。老板醒來,自然會提審你。今天幸好我來得早,候審的就我一個人,不像前幾天去的那幾家公司,門前候審的犯人一長溜,我要心急火燎地等上老半天才輪得到自己受審。早起的鴨子有食吃,剛才那幾隻鴨子是我的榜樣。

天仁在心裏招呼著老板,手裏捧簡曆,恭恭敬敬,一聲不響,站在門口。

老板好像感覺到了有人到來,睜開朦朧睡眼,眯縫著眼睛,審視天仁一番,招招手,示意天仁進來。

天仁輕手輕腳走到老板桌前,雙手把自己的求職簡曆呈上桌麵,眼角瞥見老板懶洋洋地抬起一隻手來抹掉眼角一坨眼屎。我的媽呀,老板小心,您那一坨秤砣般的眼屎掉下來怕會把您自己的腳背砸腫?

天仁躡手躡腳地往後退向電椅,又瞥見老板桌上擱著一尊鍍金歡喜佛。那一尊鍍金歡喜佛**交藕雙像擁抱,明妃尊臀上歪歪扭扭新刻著個“李”字。該死,褻瀆聖物,神必棄之。

老板也注意到天仁看見了那一尊鍍金歡喜佛,隨手撤下,然後,慢條斯理地審問天仁。

天仁坐上電椅一邊回答一邊心想,無非是家在何處今年貴庚所學專業是否結婚這一類一般性口供,兩三個月以來經過無數個判官的反複拷問,本人早已經像小學生背課文腦子不用想嘴巴會自動回答。判官大人,拜托您別再審問啦,直接下個判決詞,放生?收監?您說了算。

黑胖判官是個豪爽寬宏的判官,仿佛看透了天仁的心思,審訊並不嚴厲和苛刻,不待一般性審訊完畢就朗聲宣判道:“哈哈,小夥子,看你眉清目秀一表人才,正宗大學本科畢業,我這裏就為你提供一個發揮你才能的舞台。明天,你就來上班。哈哈哈。”接著,黑胖男人開始演說起公司的宏偉前景來,兩片肥實的厚嘴唇像川菜中的回鍋肉不住地翻動,伴隨著哈哈大笑聲一同出口的還有四濺的油珠珠。

天仁隻聽到黑胖男人叫自己明天來上班,後麵的演說辭一個字兒也沒聽進去。噫,難道真的找到工作啦?這麽容易?我沒聽錯吧?

懵懵懂懂中,突然,天仁聽到黑胖男人坐墩兒下“噗”的一聲悶響,那聲音沉鬱渾厚,勁道十足,音色如同西藏喇嘛做法事時吹奏的法螺。

天仁一震,回過神來,哦,判官大人放了個聲聞天外的響屁,既像是對在下的加盟表示歡迎而奏響的禮炮,又像是為鼓舞在下投入新的戰鬥而吹響的號角。隻有飽食終日營養過剩的人才放得出如此洪亮的響屁,天仁我一日三餐連肚子都沒有填飽,肚皮裏隻有咕咕不平之鳴,哪裏放得出如此出色的響屁?這個老板厲害,連放屁都如此洪亮聲聞於天,幹事業能不轟轟烈烈?跟他幹準沒錯。

天仁再望一眼老板桌上那一尊鍍金歡喜佛移走後空出的位置。嗬嗬,這個老板有意思,怪不得他的公司取名歡喜公司?工作中不忘歡喜,在歡喜中工作,這不我剛一來到他的公司還沒幾分鍾就感到歡喜了,嗬嗬。

噫,今天屁股下的電椅好像沒通電流,怪不得比昨晚坐在人家門洞裏水泥樓梯上舒服?

片刻之後,天仁感到自己歡喜不起來了,屁股下雖然沒通電流,可鼻子前分明湧來一股氣流。天仁鼻子一聳,化學儀器般瞬間分辨出那一股氣流原本是由羊肉、鹹魚、酸菜、大蒜、洋蔥、老酒等組成的黏狀液態混合物經過老板體內腹腔化糞池一整夜攪拌發酵後生成的氣體,那氣體滾滾而來,蘊五穀含六畜五味俱全,一入鼻孔有如醍醐灌頂刺鼻鑽心,有提神醒腦催人夢醒之功效。

天仁的精神為之一振,又不敢捂鼻子,隻好秘密調動自己顱腔內部鼻腔橫隔膜,緊急阻止封殺住那股氣體湧入自己的肺部,沉著冷靜,不動聲色,可依然有少量氣體早突破自己的鼻腔橫膈膜直灌五髒六腑。天仁直感到自己落肚不到兩小時的皮蛋瘦肉粥仿佛抽水馬桶灌水般瞬間直湧到喉結,喉結以下倒海翻江苦不堪言。

天仁暗自慶幸自己練過幾年內家功,秘密運用自己的內功功力,鎮壓住自己肚子裏的皮蛋瘦弱粥犯上作亂。要不是自己有這麽點內家功功力,此時此刻,怕是要在老板大人麵前哇噠嘻哇出醜哦?

好半天後,天仁暗暗舒口長氣。噓,一顆胡豆七個屁,加顆豌豆不歇氣。估計老板大人昨晚的餐桌上沒有胡豆和豌豆,要不然老板大人您連珠炮似的劈劈啪啪地放禮炮,不把我憋死才怪?據說幸福來臨前,人們總會經受點小折磨,莫非老板大人您是在有意考驗我的定力?我剛才的表現自信仿佛是個久經沙場的老將軍,炸雷轟於頂而色不變,五味充於鼻而神不移。老板大人,您多半滿意了吧?要不怎麽會叫我明天來上班?嗬嗬,幸甚,幸甚,謝天謝地謝老板。

“哈哈哈,那就這樣吧。天仁,你明天就來上班。”

再次聽到老板降旨下詔恩準自己明天來上班,天仁醒悟過來,明白老板的演說結束了,連忙站起身來,諾諾連聲地道謝,退出審訊室。

來到走廊過道,天仁連連做幾個深呼吸好把胸腔裏的殘留氣體換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