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中,天氣酷寒。

趙地飄雪,趙人名將龐煖告老請辭。

請辭的奏卷入宮,趙偃迅速批複允準。

消息隨即傳回龐煖府上。

龐煖慘然笑道:“吾這一生,上書奏卷不下數百,獲得君上最快允準的一次,卻是請辭。”

他看向身畔的李牧,沉吟了一下腦內想說的話:

“自從五國合縱,魏人先退,我軍被秦人緊追不放,損失慘重,我就知道這一代的秦主已經在為吞並天下進行布局,我大趙是秦人東出最大的阻礙,他們在著意削弱我們的力量。

趙本不弱於秦,可惜自己不爭氣,連出…連出…”

他想說連出昏聵之君,但終究沒有說出來。

他歎氣道:“秦人數代勵精圖治,一心東出,適逢這一代秦主氣象驚人,又是聖人之尊,事事皆洞察明晰。這樣的君主沒人能蒙蔽他,秦人得以上下齊心,遂氣勢愈盛。”

他注視李牧:“我走以後,大趙就靠你支撐,望你能盡力。”

李牧蹙眉道:“老將軍要走?”

“是,吾已老了,本也該走。且這邯鄲我是待不住了,否則不被奸妄之人害死,也會被氣死。”

龐煖道:“我準備先告老,回故裏陵縣居住。”

然後又壓低聲音道:“此為我脫身之計,我明麵上是回陵縣,暗地裏則是去楚地。廉頗將軍被大王氣走,去魏地避禍而不得重用,後又去了楚地壽春。

我欲去遊說廉頗將軍,他在我大趙素有威望,若願意歸趙,我趙軍必定士氣大振,對秦,或還有可戰之力。”

廉頗亦為趙人名將,與李牧齊名,與王翦,白起,四人合稱戰國末期四大名將。

廉頗兵法嫻熟,但其人性格剛烈,趙偃登基後想奪其軍權,以樂乘代之。

廉頗知道後,大怒下竟然率兵攻打樂乘,把樂乘打的大潰逃跑。

但廉頗並不是真要造反,他事後怒火散去,知道犯了大錯,又羞又愧,也撂挑子不幹了,先跑到魏人那裏數年,一直不受待見。

而後他不敢歸趙,又跑到楚地壽春。

在固有曆史上也是如此,廉頗最終死在壽春,晚景淒涼,始終沒機會回趙。

龐煖對李牧道:“我觀大王前些時日,對廉頗將軍離趙之事亦是頗為懊惱,我去之後大王若稍有悔意,等廉頗將軍歸來,豈不正好填補我的空缺。

則李牧你就不會獨力難支,被秦人鑽了空子。”

李牧肅然起敬。

龐煖對趙王趙偃明顯已經絕望,所以才請辭。

但即便如此,他仍然願意為大趙積極奔走,想請回廉頗,以安趙軍人心,為的是怕趙人亡國。

廉頗成名極早,現在雖過七十,但一身兵家修行仍是能征敢戰之年,若廉頗歸來,對趙來說確是莫大的助力。

李牧三鞠以謝龐煖,肅容道:“老將軍身體可能支持,我派人護送你如何?”

龐煖搖頭道:“我此前不過是急火攻心,說來也怪,這幾日死了心,很多事情都放下了,身體反而見好,已無大礙。

我下午就走,你不需來送,我盡早見到廉頗將軍,勸他歸來,也好早日熟悉軍務。

開春已在眼前,今年秦人必來攻我,李牧你也要早作謀劃。”

李牧嗯了一聲:“老將軍路上小心。”

當日下午,一共六輛車馬出城。

龐煖攜親眷離開邯鄲,車馬往北奔陵縣而去。

實際上走到半路,六輛車架中載著龐煖的車架獨自分出,悄然往趙境邊界行去,準備經魏秦邊界,而後繞路入楚,去找廉頗。

車架複行數日,在二月下旬橫穿秦魏兩國交界處。

一路上大雪時下時停,地麵上積了厚厚的一層雪。

龐煖從車架裏探頭外望,但見雪絮飄飛,視線朦朧。

他這幾日隨車而行,放下心事,身體居然日漸好轉。

眼見雪景怡人,龐煖多日來難得露出笑容,問車旁護持他的幾個隨行人員:

“我告老離趙,此後怕是要辛苦你等幾人了,讓你等也要跟著一同受苦。”

駕車的近隨也是個老者,笑道:

“將軍仍在為我趙人奔走,我等又何惜己身,自要追隨將軍,苦不苦的我等並不在乎。”

“善。”

騎馬跟在車架旁的共有六人,為首者也已過了五十,穿一身黃褐色棉布衫,消瘦的臉上露出回憶神色,緩聲道:

“我當年初入軍中時,將軍已是統兵的主將。我第一次上戰場前,嚇得整晚不敢安睡,還記得將軍深夜出來巡營,發現我未睡,曾說過吾輩既然從軍,便當衛我大趙安寧。

需對戰爭沒有懼意,才能多打勝仗。

這句話,我記了三十年,不敢有片刻忘記。

將軍告老,我等也不再年輕了,離開將軍,吾不知該如何打仗,自然要一直追隨將軍。”

其他人亦同聲道:“便該如此。”

龐源笑容更甚,欣然道:“我一生為將,老來能有你等仍在身邊,幸甚…”

雪漸漸小了。

車輪碾在雪裏,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午後的時間,茫茫大雪中,道路空曠,遠近無人。

和隨從閑聊幾句後,坐回車裏的龐煖正在輕撫跟隨自己數十年的佩劍,突然聽到異響。

他聳動耳朵,異響頓時變得明顯起來。

龐煖久經戰陣,反應迅快,大喝道:“是弩箭來襲,布防…”

他聲音未落,雪絮中黑影一閃,跟在他車架旁的護衛首領,驀然發出一聲慘叫,清脆的骨裂聲中,那首領的胸腹被一柄巨型弩箭貫穿,身軀被帶起飛出數米開外,落地時已經氣絕。

龐煖霍然掀開車簾,怒發須張。

他看向前一刻還和自己說話的隨從,心下凜然,破空的箭矢速度好快。

這種射速和威力,是床弩!

怪不得隨從想躲也躲不開,隻因為床弩速度太快,便是聖境稍有疏忽,也會被射死。

龐煖厲喝道:“吾乃趙人龐煖,何人敢來暗算於我?”

嗡~嗡嗡!

床弩震顫,箭矢破空。

龐煖大喝:“偏移,封禁!”

他除了是兵道大家,亦精通縱橫術。

話音出口,便有力量在虛空中作用,幾隻床弩的速度頓受影響,隨員紛紛趁機躲避,安然無事。

“哪來的無恥之輩,行偷襲之事,給我出來?”龐煖站在車轅上怒目道。

隨著聲音,前方一座被積雪覆蓋的矮丘後,車輪滾動,兩架床弩被推動出現。

床弩兩側,站著十餘人,皆一身黑甲,形貌陌生,但各個氣息強大。

龐煖怒道:“爾等可是秦人?”

對麵幾人臉上同時露出冷笑,一人輕喝道:“放!”

弓弦震顫,床弩齊射。

龐煖伸手一指,他身畔,隨他多年縱橫沙場殺敵無數的隨身佩劍,破空飛起。

龐煖呼喝一聲,身後又浮現出一座戰相,千軍萬馬共聚其力,加持在他身上。

那佩劍離匣,化作一縷血光,如同惡蛟般勢不可擋,對方推出來的床弩,霎時被劍芒劈得粉碎。

床弩旁有兩個來襲之人,也被劍芒割喉,倒地斃命。

龐煖沉聲道:“我龐煖雖老,殺爾等宵小卻不為難。”

他從車上躍下,率幾名隨員往對方逼去,殺氣騰騰。

半空,他的佩劍光芒吞吐,如有靈性。

“大王早料到你不會束手就縛,果然如此。”

來襲的其中一人,嘴角露出譏笑之色:“幸虧大王早有安排。”話罷單手上舉,手中也出現一個小匣子。

匣子開啟,一股黑氣湧出,漆黑如墨。

一件甲胄在那黑氣裏載浮載沉,周邊有萬千怨靈環繞,形態猙獰。

龐煖神色微變,這甲胄的氣息之強,已不像是凡俗之物,堪比聖人境帶來的壓力。

空中,龐煖的佩劍,刹那便被黑氣所壓製。

甲胄如活物,雖然沒人穿戴,卻能探手抓出,以黑氣衍生出五指,龐煖佩劍立時被拖入甲胄的黑暗內,如同遭到強酸腐蝕,轉眼消融的幹幹淨淨。

龐煖身畔幾人駭然色變時,甲胄已經壓了過來。

鋪天蓋地的黑氣,根本沒有躲避的餘地。

龐煖等人被甲胄襲擊,皆感不支,幾名隨員撲上來擋在龐煖身前,陸續被黑氣覆蓋吞噬,幾乎沒有反抗之力。

黑氣鋪開,從四麵八方下壓,龐煖也被拖入其中。

他身後顯化的戰場虛像,萬千兵馬共同發力,和那甲胄的詭秘力量爭鋒。

“殺!”

龐煖大喝一聲,出拳轟出,體內氣血蒸騰,想破開黑氣。

但就在這時,一個聲音響起道:“龐煖,你逼大王退位,還不知罪嗎?”

龐煖在黑氣中竭力睜開眼睛看去,就見一旁的雪丘上出現一個身影,卻是一名趙臣,叫計襄。

此人素來與郭開親近,頗得趙偃寵信。

其人生的麵龐尖瘦,眼神逼人,臉上帶著成功阻截龐煖的得意,腳步從容的自雪丘上走了下來:

“你離趙時,大王便料到你必有所謀,意圖不軌。

果然不假,你名義上說是返鄉,其實暗中繞路來到這秦魏交界,意欲何為?”

憤怒,悔恨,失望等情緒同時湧上心頭……龐煖沒想到,是趙偃讓人來殺自己。

我逼他禪讓,他覺得我是在羞辱他,是忤逆…我告老他仍讓人來截殺我,等到我進入魏秦邊境才動手,是顧忌李牧等將領和我大趙的兵士,怕他們知道。

他在秦魏邊境殺我,還想…嫁禍給秦人,將自己摘幹淨……一瞬間,龐煖全都反應過來,瞠目欲裂:“昏君……”

“辱罵大王,罪加一等。”

計襄道:“當年廉頗逃走,便是你和李牧在暗中支持,以為大王不知?

現在你又想離趙投敵,休想。”

龐煖已被黑氣徹底覆蓋。

在最後一刻,他腦內走馬燈般流轉閃過自己少年從軍,一生征戰,輔佐三代大趙君主的情景……少年時無憂無慮的畫麵,早亡的發妻,家中的子女,最後所有的畫麵定格在趙偃臉上……昏君。

他一生盡忠的大趙就要亡了!

龐煖臉上湧出一滴淚水,就此氣絕!

那趙臣計襄從矮丘上下來:“大王說龐煖是聖境巔峰,死後的魂魄,正好用來祭煉魂甲,算是他為我大趙做的最後貢獻。”

龐煖死不瞑目的屍體內,很快被那甲胄拖出一道黑色的影子,繼而被甲胄所吸收。

龐煖的屍體,則被甲胄重新吐出,倒在雪地當中。

“將這裏布置一下,留下斷裂的稍許床弩碎片,在隱晦處打上秦軍印記,莫要壞了大王的計劃…”

計襄勾了勾嘴角:“龐煖將軍告老,秦人仍不放過他,我大趙兵將誓死亦要為龐將軍討回公道。”

又道:“做好了事情立即離開,這裏是秦魏邊境,別讓巡邏的秦軍發現我等蹤跡。”

半刻鍾後,這些趙人小隊迅速撤走。

雪地裏,龐煖等人的屍體很快就覆上了一層薄薄的雪片。

按照趙偃的設計,他們離開後,會先讓就近的魏人,發現龐煖的屍體,進而讓事情發酵傳播,將罪名扣到秦人身上。

然而就在趙人的隊伍離開不久,雪地裏出現了另一隊身影。

為首的女子,身穿猩紅大氅,一身裙甲,體型高挑健美,正是虞媯。

她落在雪地上,看了一眼龐煖,低聲道:“還是晚了一步…來人,將趙將龐煖的屍體收起來,帶走!”

“諾!”

她身後自有隨行的夜禦府之人,手腳麻利,迅速打掃戰場。

虞媯撿起一塊床弩碎片,低頭打量烙印其上的秦軍印記,不屑道:“好下作的手段。”

————

邯鄲,王宮。

趙偃午睡後從寢殿裏醒來。

郭開從外邊進來時,看見他正在喂鳥,似乎心情不錯,便上前匯報:“大王,事成了。”

趙偃不出所料的應了一聲。

郭開續道:“大王妙算,既懲罰了龐煖犯上之罪,又將此事扣在秦軍頭上。

我大趙兵將若獲知秦軍殺了龐煖將軍,所有怒火都會轉移到秦人身上,變成哀兵,對秦之戰,人人奮勇殺敵,我軍勝算大增。

且龐煖被秦人所害,李牧等人的注意力也會轉移到秦軍身上,再無人會來逼迫大王禪讓。

一舉多得,大王算計精準,真神人也。”

趙偃笑了笑,他對自己這番算計亦是頗為自得,道:“吩咐下去,暗中傳播秦人趁龐煖告老,暗中襲殺了龐將軍一家,一個未留。”

“諾!”郭開腳步輕快,躬身告退。

————

趙淮中得到龐煖被殺的消息時,正在夜禦府查看老司空和葉契,越青,還有新加入大秦的墨家巨子季末等人,聯手打造的新式軍械。

夜禦府麾下的一名探子進來匯報,說龐煖被殺,又描述了現場的具體情況。

趙淮中哂道:“昏君亡國,自斷其臂,蠢才。”

半個時辰後,他急招呂不韋,禦史大夫,太尉,王翦等人入宮,問:“此時若與趙人開戰,最快什麽時候能發兵攻趙?”

王翦道:“大王早在入秋時便吩咐我等備戰,我軍已準備數月,眼下已是二月末,三月天氣便會回暖,隨時可以出兵。”

趙淮中道:“我大秦可用之兵有多少。”

一旁總覽大秦軍務的太尉道:“我軍在西線屯兵十五萬,防備妖患。

南北兩線皆有近十萬軍眾。

此際犬戎大潰,短期內無寇邊之患,若有必要,北線可抽調出五萬兵員。

蒙驁將軍在東線,統帥雄兵十三萬,韓地新降,駐兵亦有五萬。

其餘分散我大秦各郡縣的防衛兵眾,以及我鹹陽衛軍,禁軍合共二十萬眾。我大秦兵員總數,近八十萬,可稱精銳者亦有近五十萬。

其中可抽調攻趙者,最多在二十五萬至三十萬間。”

呂不韋出言道:“但我軍近年多有征戰,水利修繕剛結束半載,國庫結餘有限,恐不利於久戰。”

趙淮中點點頭,思索片刻:“那就打吧。我們不先出手,趙人,妖族也不會善罷,徒然被動。

王翦,攻趙以你為帥,楊瑞和,內史騰為副將。我會調蒙驁將軍,去鎮守西線防妖。

你全力攻趙,讓趙人知道我大秦兵鋒之銳。”

“諾!”王翦肅容起身,兵甲鏗鏘,昂揚而去。

【下章可能會晚點,我估計會挺長的~爭取一口氣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