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待王爺很平常,李家招待李世民都不知多少次了,而李世民也從不跟李素見外,事實上這貨去誰家都不會見外,“朕即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句話不是隨便亂說的,他真把全天下任何臣民的家都當成了他自己家,而且在家裏極不講衛生,大家根本不太熟就往人家浴池裏跳,也不管別人多嫌棄他。

李道宗的習慣顯然不錯,至少比李世民好多了。從進李家大門開始,李道宗一直表現得很儒雅,從談吐到舉止,與他的身份大為不同。

李道宗是王爺,同時也是大唐的名將之一,這個年代很邪門,尤其是大唐初年,名將多如狗,也不知大家小時候吃了什麽搞得如此剽悍,而李道宗以王爺的身份還能躋身名將之流,論軍中地位僅在李靖之下,與李績,程咬金等人齊名,這可是實打實的本事,與出身高低無關,說明這位王爺打仗委實是很厲害的。

早在李淵晉陽起兵之後,李道宗便一直跟隨李家父子打天下,二十多年來,參與了破劉武周,破王世充,滅dong*突厥和吐穀渾等等重大戰役,而且皆是大勝而還,論軍中資曆和威望確實非常深厚。

李素原本和李道宗是沒什麽交集的,以往也隻是在一些長輩家的酒宴上見過,說到和他的關係,隻能用“不鹹不淡”來形容,人與人之間的來往,終究還得看眼緣,李道宗這種出身皇室的人,李素先心理上便有了一種淡淡的排斥感,畢竟李世民全家都不是什麽善茬兒,能少交一個就少交一個。

前堂坐定,賓主各落其位,李素吩咐設宴,不多時便有美酒佳肴端出來。李道宗看著桌案上的菜色,神情饒有興致,不停地打量,顯然菜色頗為合意。

“長安皆雲李縣侯是個講究人,衣食住行所出者精巧雅致,看來傳聞不虛,單隻看這菜色,便知定然是人間美味珍饈,老夫今日倒是有口福了。”

李素陪笑道:“寒舍陋食而已,王爺見笑了。”

李道宗瞥了他一眼,道:“程老匹夫,懋功跟前都是伯伯長叔叔短的,老夫這裏便得了‘王爺’二字,嗯?”

李素隻好改口:“李伯伯。”

李道宗滿意地點點頭,端杯滿飲,齜牙咧嘴一陣後長長呼出口氣,笑道:“你家這酒卻是個寶貝,長安城裏早有酒肆店家賣了,不過你小子跟誰合夥不好,非跟程老匹夫攪和在一起,老夫原本對此酒喜愛得緊,可他們程家店鋪賣個酒趾高氣昂的,老夫受不得閑氣,後來喝得便少了,娃子,要不你把程家一腳踹開,這酒索性跟老夫合夥算了?老夫不虧待你,你六我四,買賣公道,程老匹夫跟你討說法隻管朝老夫身上推,如何?”

李素臉有點黑了。

他突然現眼前這老貨明顯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剛進家門便挖程家的牆角,而且挖得大明大亮,毫無顧忌,由此可見程咬金的人緣爛到什麽地步,長安城裏那些長輩李素沒見過一個說他好話的,不是挖牆角就是破口大罵,僅是李素親眼親耳所見所聞,這幾年裏那些長輩就不知在嘴上跟程家曆代女性先人生過多少次友誼關係,實在是家門不幸,祖墳不安。

“啊,這個……李伯伯,小子那啥,程伯伯那人您比小子清楚,踹開程家怕不是錢財那麽簡單,小子會沒命的……”李素露出可憐兮兮求放過的表情。

李道宗頗為同情地看了他一眼,看來他對程咬金的為人品性認識比較深刻,搖了搖頭,低聲咕噥了幾句,顯然不是什麽好話,程家女性先人再次受辱。

“你就是個慫貨,指望不上你。”李道宗不滿地瞪了他一眼,端杯又喝了一口。

李素陪笑:“伯伯喜歡喝這個酒,是小子的榮幸,往後每月小子都差人送十壇給您,還請伯伯笑納,拂了您的美意,這也算是小子給您賠罪了。”

李道宗大笑,指了指他:“果然是個八麵玲瓏的角色,說話做事圓滑世故,比程咬金那老貨高明到哪裏去了,老匹夫真該給你當幾天學生,讓他自省一下為何這麽多年全活狗肚子裏去了。”

李素連道不敢,心裏卻爽極了,說實話,李道宗對程咬金的評價很客觀,想想自己曾經被程咬金打劫無數次的血淚經曆,李素就覺得心酸。

賓主寒暄半晌,李素的思路漸漸清晰了許多。

平日甚少來往的王爺突然登門,跟他七拉八扯的說一堆不著邊際的閑話,很顯然,這貨不是吃飽了撐的來消遣的,必然有正事,聯係數日前那十隻神秘的大箱子,兩件事一串連起來,李素明白,那些重禮十有**便是這位江夏王送的了。

一位王爺給一位縣侯送重禮,可以想象李素的麻煩有多大,可以肯定雖然不至於要他造反,至少也會請他上天。

李素心中頓時無比苦澀,卻仍耐著性子陪李道宗閑聊。

李道宗果真不見外,又吃又喝非常開心,烈酒喝了小半斤還未見醉意,桌案上的菜頻頻往嘴裏塞,顯然很合口味,又是吃又是喝的,偏偏動作風度很儒雅,甚至還能騰出空來與李素談笑風生,不顯山不露水,一桌子菜竟被他消滅了大半,順便把該說的閑話都聊完了。

李素目瞪口呆,這份功力……絕對是個狠角色。

端杯滿飲之後,李道宗呼出一口氣,身子不知不覺坐直了,李素也跟著挺直了腰,他知道,如果按套路出牌的話,現在該說正事了。

“子正啊,老夫今日來得冒昧,實在是有事相求……”李道宗緩緩地道。

李素忽然道:“伯伯稍等,小子先問個事……前幾日有人送了一份非常厚重的大禮,不知是否李伯伯所為?”

李道宗淡淡一笑:“如果你說的是十隻大箱子,沒錯,是老夫送的。”

李素趕緊露出惶恐狀:“伯伯如此重賜,小子擔當不起,受之有愧,這幾日小子托人在長安城四處打聽,就是想打聽出送禮之人,然後原封不動把這份重禮退回去,今日李伯伯來得正好,還請……”

話沒說完,李道宗忽然笑了:“老夫送出去的東西,豈有收回之理?你如此急著退禮,是想拿話堵老夫的嘴麽?這點小心思可莫在老夫麵前耍弄。”

李素幹笑兩聲,道:“伯伯言重了,小子確實隻想把重禮退回去,沒別的意思,伯伯若有難處,小子盡全力幫忙,絕不敢受此重禮。”

“哈哈,好個‘盡全力’,你小子果然滑得跟泥鰍一般,處處留了後手,如此人才,倒也不愧陛下稱讚,確是‘少年英傑’。”

李素臉又黑了。

跟這種不會聊天的人聊天,簡直是天大的折磨,大家彼此把話說得含蓄點,互相留點麵子不好嗎?非要把窗戶紙捅破不說,連窗戶都要拆掉。

“莫在意那十隻箱子,你先聽老夫說,如果老夫所求之事你做不到,那十隻箱子也送你,就算是長輩給晚輩的見麵禮。”

李素苦笑:“李伯伯盡管說,小子洗耳恭聽。”

李道宗沉吟不已,似乎在腦中組織措辭,良久,放低了聲音緩緩道:“老夫的長女名叫李屏,數月前被陛下冊封文成公主……”

李素眼中閃過一抹訝色,腦中飛快運轉起來。

李道宗歎道:“兒女事,從來不讓當爹的省心,百姓家如是,皇室宗親家亦如是。貞觀八年,吐蕃鬆讚幹布來我大唐求娶公主,當時陛下拒絕了,後來鬆讚幹布兵吐穀渾,又占我鬆州,再後來大唐收複了鬆州,大唐與吐蕃重歸於好,貞觀十六年,鬆讚幹布再次求娶公主,這回陛下不得不答應了……”

李素陪笑應著,心中微覺不耐,這鋪墊太長了。

誰知李道宗說到這裏忽然變了臉,沉靜如水的表情猛地一變,變得憤怒扭曲,雙手緊緊握成拳,使勁在桌上砸了一下。

“……和親便和親,自漢以來便有之,卻不知哪個混帳在陛下麵前進讒言,說什麽陛下若舍不得公主遠嫁,不妨在皇室宗親中選取一女,冊為公主,代天家和親蠻夷,這陰損主意著實害苦了老夫,也不知什麽人如此缺德,老夫咒他生兒子沒……”

“咳咳咳……”李素忽然劇烈咳嗽了,咳得麵紅耳赤,撕心裂肺。

李道宗的話被打斷,不滿地扭頭瞪了他一眼:“二十來歲的娃子,正是身強力健之時,你虛成這樣,該練練了。”

李素忙不迭點頭:“是是,伯伯教訓得是,小子記下了,您接著說,……跳過這段,接著說。”

幹了壞事終有報應,就算沒報應,挨幾句罵是免不了的,從放火燒祿東讚,到選宗室女代公主和親,李素現最近自己的惡報不少,以後做人一定要善良一點,少出點缺德主意。

李道宗哼了一聲,道:“拜那個缺德混帳所賜,陛下將老夫的長女李屏冊為文成公主,不日即將送去吐蕃,與那吐蕃蠻夷頭子成親,老夫對屏兒甚為疼愛,隻是聖旨難違,隻好忍痛遵從,可誰知……屏兒數日前竟懸梁自盡,幸好下人現得及時,這才救回了一命,後來在老夫的逼問下,屏兒哭著吐露了一切,原來她早與別的男子私訂終生……”

說著李道宗的臉色又憤怒了,赤紅著雙眼,低聲咆哮道:“那個‘別的男子’,居然又是個蠻夷國的王子!難道我家女兒隻有配蠻夷的命嗎?簡直豈有此理!”

李素心虛地陪笑道:“兒孫自有兒孫福……”

“福個屁!左邊一個蠻夷,右邊一個蠻夷,嫁誰都是蠻夷,你覺得這像是有福的樣子嗎?”(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