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底是個很複雜的職業,自古便有,如消耗秦國國力修水渠的鄭國,如被勾踐派到吳王身邊的美女西施等等,當然,三國蔣幹那個逗逼除外。

稱心也是臥底。

事實上,如果當初李素沒進太常寺,沒聽樂班奏樂,沒看見人群中如花似玉的他,如今的稱心恐怕還是太常寺一個小小的樂童,過著簡樸卻知足的日子,平凡,還有點小理想,過幾年再娶一房妻室,一生就這樣無風無浪地度過。

可是,當李素看到他的那一刻起,稱心的命運從此改變了,他過上了錦衣玉食的日子,他有了一個地位尊貴且特別寵愛他的男人,東宮裏幾乎所有的宦官宮女們都把他當成了妃子看待,可是,他過得並不快樂,他越來越壓抑,越來越痛苦。

痛苦的根源不僅僅是藏在陰暗角落裏支使著他的神秘人,更痛苦的是,他與李承乾的畸戀越陷越深時,李承乾卻變得越來越陌生。

殘忍,暴虐,無情,以前那個斯文有理的他再也看不見了,如今每天看到他時,不是酒氣熏天便是歌舞縱色,把東宮裏的宦官宮女當成牲畜般動輒殺戮,唯獨對他稱心,才能從他眼裏到看一抹真情流露,可是,這樣的真情卻無法遏製稱心骨子裏的寒冷。

李承乾變了,稱心也變了。

又愛,又怕,想留,又想逃。

耳邊不斷回蕩著暗巷裏神秘人陰冷的聲音。

“太子易位,便是你重得自由之時,賜你萬金良田,車馬儀程,從此隱姓埋名,做個平凡的富家翁,如春秋時的西施那般,可與範蠡歸隱山水間,此生無憂終老。”

這是一句承諾,是對他餘生的補償。

稱心苦笑,歸隱山水,多麽美好的日子啊,可是,這樣的日子真的屬於他麽?

他……隻是一顆棋子而已。

東宮花園裏,小宦官的屍身已不成人形了,李承乾執劍將他砍得血肉模糊,砍到累了,李承乾彎腰喘息不已,情緒宣泄過後,看著地上的一灘爛肉,李承乾露出了惡心的表情,轉身看到身後一臉懼意的稱心,李承乾皺了皺眉,隨即重重哼了一聲。

“叫人來,把他抬出去葬了,此事不可宣揚。”

說完李承乾一拂袍袖,渾若無事地離開。

稱心呆呆地看著那具屍,良久,忽然彎腰,哇地一聲吐了起來。

****

屍處理幹淨,李承乾照舊前殿開宴,貌美如花的舞伎們揮舞著長袖,在悅耳的樂聲中翩然扭動著婀娜的身姿。

李承乾一手執盞,另一手摟著稱心,臉頰因醉酒而泛起潮紅。

稱心強笑著為他斟酒,一盞接一盞,酒色撩人,李承乾醉意愈濃。

“美酒,美色,人生長醉,大丈夫當如是也!”李承乾放浪大笑。

稱心強笑道:“殿下今日興致高昂,奴為殿下高興。”

李承乾摟著稱心的手忽然加重了力道,嘴裏噴著濃濃的酒氣,打了個酒嗝兒,醉眼迷離地道:“稱心,待孤繼大統之日,孤封你做皇後,那個太子妃蘇氏……毫無樂趣,隻知喋喋不休勸我這個勸我那個,跟東宮那幾個老匹夫一個德行,孤若即位……必廢了她!還是孤的稱心最解人意,孤……立你為後……”

稱心聞言心尖兒一顫,隨即苦笑道:“殿下,您真的醉了,回寢殿歇息可好?”

李承乾哈哈笑道:“絲竹悅耳,歌舞翩躚,孤何醉之有?稱心,莫壞了我的興致!來,酒滿上!”

稱心幽幽一歎,執壺為他斟滿了酒,秋波般的眼眸不經意似的朝殿外廊下瞟了一眼。

廊下,一道瘦削的身影靜靜立於牆後,宮燈照不到的陰暗角落裏,灰色的袍袖不小心露出了一角,可大醉中的李承乾並未現。

稱心一眼瞟過,神情猶豫了片刻,最後暗暗一咬牙,堆起了如花般的笑靨,端杯朝李承乾敬道:“奴為殿下賀,他日殿下若承繼大統,隻盼您莫忘了與奴這幾年的情分……”

李承乾一口飲盡,大笑道:“如何能忘,放心,孤絕不負你,百年前有個陳朝,陳朝文帝獨寵韓子高,二人恩愛如膠,日夜相伴,文帝曰他日必封其為皇後,哈哈,男皇後……陳文帝有此氣魄,孤豈能讓他專美於前?他能做的事,孤也敢做!稱心,待孤坐上那個寶座,你便是孤的男皇後了。”

稱心眉梢微動,垂頭輕聲道:“奴謝殿下寵愛,隻不過奴畢竟是男子,封為皇後怕是驚世駭俗,朝中忠直之臣甚多,殿下縱為天子,恐怕也不能隨心所欲呢,殿下對奴的寵愛,奴領受並感激,但請殿下萬莫當真……”

李承乾呆了一下,接著大怒:“你不信我?不信我將來封你為皇後?”

稱心露出惶恐狀,強笑著為他斟酒:“殿下莫惱,來,奴敬殿下,請殿下滿飲……”

李承乾借著酒勁,赤紅著眼道:“莫把話扯遠了,稱心,待到孤即位之時,你便知道我說的話是真是假!什麽忠直之臣,世間黑白曲直,全在他們一張嘴皮子裏……”

打了一個冗長的酒嗝兒,李承乾身軀已有些搖晃,卻冷哼道:“我作天子,當肆吾欲,有諫者,我殺之,殺五百人,豈不定?忠直之臣?哈哈……”

這句千古有名的混帳話說出口,稱心幽幽一歎,垂頭不再一語。

好了,神秘人給他的任務已完成,他要的就是這句話,而殿外那道身影……等的也是這句話。

李承乾話音剛落,殿外廊下便傳來一道怒哼。

“太子殿下,你太過分了!昏聵殘暴至斯,豈可為君!”

一聲暴喝,打斷了殿內絲竹歌舞的旖旎氣氛,殿內無論樂師,歌伎舞伎全都停下,一臉愕然地朝殿外望去。

大殿門外,一身灰袍的太子左庶子張玄素立在門檻外,一臉怒意地瞪著李承乾。

李承乾也驚呆了,神情很快閃過一絲慌張和惶恐。

****

一句話能造成多麽恐怖的後果,沒人比李承乾更清楚。

太極宮。

時已深夜,甘露殿仍點著宮燈,殿內一片靜謐,上方高掛的一盞盞宮燈,將大殿照得雪白如晝。

李世民揉著太陽穴,正在批閱奏疏。

自他登基以來,批閱奏疏已成了他每天花費最多精力的一件事,“貞觀之治”這四個字說來容易,卻是君臣們日以繼夜勤奮操勞的結果,治理一個國家要付出的心力絕對是旁人無法想象的,每天上千份奏疏,李世民絕不假手旁人,每一份都由他親自打開,每一個字都要看進去,每一句禦筆親批的字都寫得清楚明白,這樣的工作,李世民幹了十七年。

成為聖君的要條件,必須要勤勞,永不怠政。

夜色已深沉,空氣仍有些燥熱,矮桌上的燭燈有些暗淡了,李世民取針,將燈芯挑亮了一些,再看看桌上仍堆積如山尚待批閱的奏疏,不由搖頭苦笑,歎了口氣,打起精神繼續批閱下去。

起得比雞早,幹得比狗累,這就是當皇帝的代價,享受萬邦朝拜齊稱“天可汗”的榮耀,就必須付出這樣的代價。

萬籟俱靜的深夜,殿外傳來非常突兀的腳步聲。

很快,殿門外一名宦官跪下,戰戰兢兢地道:“陛下,太子左庶子張玄素求見。”

李世民皺眉:“這麽晚了,張玄素見朕做甚?告訴他,有事明日朝會再說。”

說完李世民不再理會宦官,垂頭繼續批閱奏疏。

不知過了多久,李世民不經意抬頭,現那名宦官仍戰戰兢兢跪在門口。

“怎麽了?”李世民沉聲問道。

“回陛下,張玄素長跪宮門外不起,說是有要事啟奏陛下,是關於……東宮太子殿下的。”

一聽到“太子”二字,李世民無法拒絕了。

這是他的一塊心病,半年未見自己這個嫡長子了,但李世民並不如外界猜測的那般冷漠,事實上東宮每天都有消息傳進太極宮,李承乾吃了什麽,胃口如何,喝了多少酒,說過什麽話,甚至……最近甚為寵愛一個太常寺樂童出身的男子等等,事無巨細,李世民都清清楚楚。

越清楚,李世民越失望,於是越不想見他。

父子二人就這樣在彼此打聽中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關係越來越惡劣。

“太子怎麽了?”李世民終於擱下了筆,挺直了身子問道。

宦官小心地道:“奴婢不知。”

李世民想了想,揮手道:“宣張玄素覲見。”

宦官急忙退下傳旨去了。

沒過多久,張玄素急步走到大殿門外,一腳跨過門檻,然後撲通一聲跪倒,在李世民驚愕的目光注視下,張玄素伏地悲呼道:“臣張玄素有負聖恩,罪該萬死,請陛下恕罪!”

李世民嚇了一跳,急忙起身走到張玄素麵前,親自伸手扶他,溫言道:“張卿何出此言?大晚上的,究竟出了什麽事?”

張玄素搖頭不肯起身,仍拜伏於地,泣道:“臣愧對陛下厚望,這幾年教導太子殿下,臣不敢懈怠,然而殿下卻不思進取,言辭昏聵,舉止暴虐,臣萬死,不配擔此重任,恐背千古之罵名也,今日向陛下請罪……”

李世民呆愣片刻,笑道:“這沒頭沒腦的,張卿到底想說什麽?莫非太子頑劣,讓張卿受委屈了?無妨,朕命太子向你賠罪便是,請罪之說,張卿不可再提,免壞我君臣之情。”

張玄素淚如雨下,伏泣道:“臣於貞觀八年蒙陛下看重,任為太子右庶子,後升左庶子,輔佐太子監國聽政,教授太子帝王之術,七年以還,臣不敢稍忘陛下和社稷重托,終日兢兢業業,不辭操勞,太子一言一行稍有失當,臣必上言勸諫,以正視聽,可是這一次,臣……真的絕望了,陛下恕臣無法再輔佐太子殿下,隻想辭官還鄉,遠避廟堂……”

李世民眉頭一掀,聽到這裏,他終於現事不尋常了。

這恐怕不是普通的君臣拌嘴,否則張玄素不可能是這個樣子,當初自己決意修洛陽宮,張玄素上疏勸諫而觸怒了他,刀快架到脖子上也不曾見過他如此心灰意冷的悲傷模樣。

“張卿且起,有什麽話細細道來,太子到底怎麽了?你隻管說,朕絕不偏頗。”

張玄素流淚歎息。

東宮屬臣,在外人眼裏看來那是前程無量的官職,太子潛邸之舊臣,隻要有耐心等到老皇帝蹬腿歸天,太子即位,他這種東宮老臣必將被重用,多熬些年歲,當個位極人臣的三省宰相並不難,張玄素雖說是有名的諫臣,終究也有幾分權欲,他也希望自己有當宰相的那一天。

然而,今晚李承乾說的那番話,“有諫者,我殺之,殺五百人,豈不定”,這句話終於震驚了他,他對李承乾徹底感到失望,甚至心寒了。

如此殘暴之君,將來若即了皇帝位,豈不血流成河?這樣的太子,值得他輔佐嗎?

張玄素第一次現,原來自己這些年輔佐的人竟然是這等性子,他現自己侍侯不起了,一則心寒,二則害怕,三則,為千萬黎民而哀。

左思右想,猶豫遲疑,張玄素終究是貞觀朝裏有名的正直諫臣,他選擇了進宮如實稟奏。

“殺五百人,豈不定”,這句話別人說起來頂多是句酒醉後的狂妄之言,任何人說這句話都可以當成是玩笑或是醉話,任何人都可以說,唯獨太子不能說。

從李承乾嘴裏冒出這句話,性質可就完全不一樣了,沒人敢把它當成胡言亂語或是酒後狂言,也沒人覺得這僅僅隻是一句混帳話,因為他是太子,任何時候,任何地點,任何一句話,聽在別人耳朵裏,都會自動上升到政治高度,沒別的原因,因為他是太子,他說當皇帝後殺五百諫臣,任何人都要當成一句真話,認真聽進去,並且記在腦子裏,因為他有能力做到這件事,甚至更多。

不得不說,這句話太嚴重了,張玄素無法再站在李承乾的立場幫他粉飾太平,哪怕是東宮屬臣,他也無法隱瞞下去,他怕擔上責任,怕背負千古罵名,教了七八年,就教出這麽一號貨色,張玄素羞憤得真想一頭撞死在李世民麵前。

原文原話,一字不改,張玄素老老實實在李世民麵前複述出來。

李世民聽完後兩眼呆滯,沉默不知多久,神情布滿了不敢置信,最後噗嗤一笑,搖頭道:“張卿言過其實了吧?承乾雖說不長進,但也不會昏聵殘暴至斯,朕的兒子,朕了解他,這兩年確有種種不如人意之處,而且不思進取,縱情酒色,甚至也因小過而殺過東宮裏的宦官,這些朕都知道,但他不可能說出如此混帳的話來,哈哈,怕是當時承乾酒醉,說話含糊不清,張卿聽錯了。”

張玄素也不爭辯,跪在他身前垂頭默默流淚。

沒有爭辯,反而是最有力的解釋。

看著張玄素愧疚憤恨的複雜表情,李世民的笑容也有些僵硬了,接著,以肉眼可見的度漸漸變臉,僵硬凝固的笑臉漸漸斂起,神情開始凝重,最後迅化作一片潮紅的怒意,寬闊的胸膛也開始急起伏不定。

“他……果真如此說?”李世民語氣冷森道。

張玄素沒有直接回答,而是伏地泣道:“臣失職,臣輔佐太子不力,罪該萬死!”

李世民出粗重的喘息聲,心灰意冷地閉上眼。

“……殺五百人,豈不定?”李世民喃喃念叨著這句話,震驚且震怒的表情落在張玄素眼裏分外可怖。

“好氣魄啊,嗬嗬……”李世民忽然冷笑。

自他登基以來,朝中諫臣不少,從魏徵到禦史台的各位監察禦史,再到他身邊的中書舍人,嚴格說來,這些人都算是諫臣,以李世民博大的胸襟,有時候也恨不得把這些沒事挑刺的厭物們全殺了。

可是,他不敢殺,一個都不敢殺,哪怕當初魏徵站在金殿上,當著滿朝文武的麵,指著他的鼻子連罵三聲“昏君”,他也沒動魏徵哪怕一根手指頭。

現在好了,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這位太子殿下一開口便是“有諫者,我殺之”,而且還要“殺五百人”……

昏聵到這等地步的話,李世民到現在都不敢相信這居然是堂堂太子說出來的。

看著垂頭無語的張玄素,李世民眉頭擰出水了,神情陰沉地瞟了他一眼。

到這個時候,李世民還是不願完全相信他的話,因為李承乾不僅是太子,也是他的親兒子,張玄素卻隻是個外人,李世民不願因外人一言而冤枉自己的親兒子。

“宣……太子覲見,馬上!朕……想問問他!”李世民目光陰冷,咬著牙從齒縫中迸出這句話。(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