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事情的生,不論好事還是壞事,終歸有它的前因後果,偶然或必然,所謂“種豆得豆,種瓜得瓜”,許敬山一案也是如此。<網

無緣無故的,他不會沾上人命官司,更不會成為直接的罪犯,所以李素現在很想知道,自己的老丈人到底得罪了什麽人,以至於別人設了這麽大一個圈套欲置其於死地,或者……別人根本就是衝著他李家來的。

店內很安靜,也很淩亂,顯然刑部的差役在拿人時順手也在店內搜查了一番,試圖尋找一些直接的有利的殺人證據,按目前刑部的口風來推斷,他們似乎並沒有找到直接的證據。

李素負著手,在空蕩蕩的店內慢慢吞吞轉了兩圈,眉頭擰得緊緊的,不知在思索什麽。

沒過多久,王直來了。

李素扭頭望著他,王直咧了咧嘴:“昨日生的事,還說今早去村裏知會你,誰知你已來了。”

李素沉聲道:“到底怎麽回事?我老丈人果真殺了人?”

王直搖頭:“生得突然,昨日刑部拿人時我都懵了,然後派出了許多人去打聽,甚至買通了刑部一個差役,弄到了一些搜走的茶葉請人仔細看過,裏麵並未摻毒藥之類的東西,茶葉都是幹幹淨淨的,可偏偏卻真的喝死了人。”

說著王直的神情有些愧疚,垂頭道:“東市是我的地盤,你丈人在東市開買賣,按說我應該保他周全,是我做得不夠,讓你丈人出了事……”

李素搖搖頭:“不關你的事,這是有人在背後玩陰謀,就算你派人日夜守在我丈人店鋪門口,該出事還得出事,攔不住的。”

王直點頭:“我也看出來了,事情不對勁,後麵的人不是簡單貨色,不是我和手下們能攔得住的。”

李素斜瞥了他一眼:“我就安慰你幾句,你還真不客氣,打蛇隨棍上了是吧?”

王直麵帶赧然,垂頭羞愧不語。

見到王直羞愧的臉色,李素的心情這才好過了些,臉色一緩,道:“知道羞愧就好,我老丈人就在你眼皮子底下出了事,多少跟你照顧不力有幾分關係,所謂‘知恥近乎勇’,如果知道羞愧了,接下來就好生幫我查幾件事,將功補過便是,我問你,你羞不羞?”

“……羞。”

“甚好,先去幫我查查那家倒黴的苦主,喝茶都能喝死,他家祖墳一定被人炸了,風水差得一塌糊塗……”

王直:“…………”

“看什麽看,把我老丈人害入獄了,我咒他家祖宗幾句很正常吧?叫你手下去查查那家苦主的底細,看看到底是一戶什麽人家,那倒黴的苦主有什麽在朝為官的親戚或是知交好友姨妹夫之類亂七定要查清楚,這個非常重要。”

王直咧了咧嘴:“昨日出事後我馬上就派人去查了,出了這麽大的事,我不可能不動彈吧。”

“還算靈醒,查到什麽了?”

“苦主姓黃,名守福,祖籍河東道汾州,隋末時其父逃避戰亂,舉家遷到長安城,到了黃守福這一代,已算是土生土長的長安人了,姓黃的一家都善行商,兩代下來,在長安城裏開了兩家絲綢店鋪,一家人就住在城東崇濟寺旁的昭國坊,離東市不太遠,這兩年因為經營不善,所以打算賣出其中一家絲綢店鋪,後來被你丈人買下,也就是咱們現在站的這家店,說到與官府的關係……”

王直苦笑搖頭:“這姓黃的一家三代都沒有在朝為官的親戚,任何沾邊的遠親都沒有當官的,與他家來往的都是東市的一些商人,這些商人都跟黃守福一樣,混也沒混出太大的名堂,日子過得說富不富,說窮也不窮,典型的殷實小富戶。”

李素冷笑:“沒有任何官府背景,這可就奇怪了,我老丈人就算真的殺了人,審案判案的也該是雍州刺史府,民間的凶案可沒有直接讓刑部審的道理,更何況,你知道是誰主審此案嗎?”

“誰?”

李素盯著他,一字一字地道:“刑部尚書,鄖國公張亮,一樁小小的凶案,竟被國公爺親審,你不覺得奇怪嗎?”

王直吃了一驚,脫口道:“其中必有蹊蹺!”

李素翻了翻白眼:“不知道如何接話,你可以選擇閉嘴,沒必要說這種欠抽的廢話。”

王直無奈歎道:“反正苦主這一家,該查的我都查過了,我可以保證沒有疏漏,姓黃的這一家就是普通的殷實富戶,背景幹淨得跟白紙一般。……若再往後麵挖,恐怕不是我能查得到的了,你知道,我的那些手下都是東西兩市的市井潑皮,查點家長裏短還行,但沒有辦法往朝臣和權貴的家裏查。”

李素想了想,道:“有沒有查過我老丈人可曾得罪過什麽人?比如官府或權貴什麽的。”

王直笑道:“不大可能,你老丈人本身的身份不重要,可你是他的女婿,長安城裏但凡能登上台麵的官員大多清楚你和他的關係,不看僧麵看佛麵,太子都在你手裏栽過跟頭,你李素的名頭,在長安城可不是誰都能惹得起的,不知你老丈人底細的官員,那就是一些小門小臉不得誌的小官了,小官可沒有那麽大的本事能讓刑部尚書親自審案。”

李素點頭,經過一層層抽絲剝繭般的猜測和排除,現在基本已經能肯定,對方必然是衝著李家來的,而且對方的能量背景不小,明知許敬山和他的關係還敢下手,可見對方並不忌憚他李素的身份地位,老丈人這事還隻是個開始,他們真正要針對的,是他李素。

李素不出聲,神情凝重沉吟半晌,然後,又開始負著手在空蕩蕩的店鋪內踱步轉悠。

“難道真這麽單純?老丈人活得不耐煩了,在茶葉裏下毒,毒死了原店鋪主人他就能賴帳了?”李素喃喃自語。

王直驚道:“不可能吧?”

李素眨眼:“我也覺得不大可能,要不……咱們來證實一下?”

“如何證實?”

指了指矮桌上漆盒裏僅剩的小半茶葉,李素期待地看著王直:“拿這茶葉泡一壺嚐嚐?王直,你有勇氣挑戰我老丈人的人品嗎?”

王直老臉瞬間綠,圓睜著兩隻小綠豆眼,嚇得猛地往後彈了兩步。

“莫,莫鬧!你老丈人的人品憑什麽要我來挑戰?應該由你來試試才對。”

李素歎道:“可我對老丈人的人品沒有絕對的信心啊……”

“我比你更沒信心!”

兩兩相峙,一陣互相推卸責任後,二人不歡而散。

…………

李素和王直都不是專業的辦案高手,李素還好點,多少有點推理能力,王直就不足為道了,喝酒吃肉收保護費他是行家,一旦遇到需要嚴謹的推理的事情,他的智商瞬間降低到和王樁同樣的水平,充分展現老王家傻大黑粗的強大基因。

“這條路走進死胡同了……”李素歎道:“行凶者沒有仇人,被害的也沒有背景,就好像一個單純的殺了人,另一個單純的被人殺了而已,可是這事分明沒那麽單純……這條路既然走不通,咱們換一條路走。”

“什麽路?”

“單純的一樁凶殺案,刑部突然跳出來接手,說明這裏麵有內幕,我們就從刑部下手。”

王直拍了拍胸脯:“你說,我來辦,……除了不讓我試茶,什麽都沒問題。”

李素思索半晌,緩緩道:“你托門路打聽一下,問問案時為何刑部突然知道了消息,又是什麽人主張刑部接手這樁案子,這個人到底有什麽背景,嗯,就從他身上打開缺口吧。”

王直重重點頭,然後轉身離去。

****

事實證明,李素的猜測沒錯,把許家拖下水隻是敵人的第一步。

許敬山入獄四天後,這把火終於燒向了李家。

第五日朝會時,一名令官忽然上奏,言稱涇陽縣侯橫行鄉裏,欺行霸市,縱容甚至指使外戚在長安東市強買強占,占了別人的店鋪卻不給錢,主人驅趕仍不離,與人結下仇怨後甚至不惜下毒謀害人命,事後原凶入獄,李家上下打點,花錢收買刑部數名朝官和差役,並恃聖寵而以權勢壓人,試圖逼迫刑部將原凶釋放……

同一樁事,不同的人嘴裏說出來,性質完全變了樣。

令官的奏疏遞上李世民階前,整個朝堂都震驚了,李世民陰沉著臉,將令官的奏疏逐字逐句看完後,神情冷凝不一語,而此時,被害的苦主家人卻跪在太極宮外磕頭不止,磕得頭破血流,請求皇帝陛下為百姓做主,嚴懲朝臣敗類,還苦主家一個公道。

這種越過雍州刺史府和刑部,直接跪求皇帝的行為,李世民當然置之不理,皇帝雖是英明的皇帝,可世間終歸有律法和規矩,一樁平民百姓的案子還輪不到皇帝陛下親審。

李世民可以置之不理,但長安城民間市井卻沸騰了,或者說,苦主家人原本也沒指望李世民為他們家出頭,他們要做的,是擺出弱勢的姿態,製造長安的輿論。

一家老小齊刷刷跪在太極宮外,一個個頭破血流,直呼蒼天不開眼,慘狀令人側目憐憫,禁衛拿他們無可奈何,可長安城的百姓們卻紛紛站在遠處指指點點,人聚多了,各種說法也就紛紛登場亮相,真實的,虛假的,誇張的,荒謬的,一樁簡單的人命官司,經過百姓人口相傳後,已然變成了大唐貞觀年的滔天巨案,傳得最廣的一種說法,便是涇陽縣侯年少跋扈,倚仗皇帝的寵信和立過的大功,漸行欺淩之事,更過分的是李縣侯的丈人,尤其張狂跋扈,不僅強占別人的店鋪,爭吵後甚至索性謀害別人性命,其行其言,可謂惡劣,砍一百次腦袋都不冤枉的那種。

滿天飛舞的謠言就這樣毫無征兆地降臨在李素和許家的頭上。

連李素都沒料到,這樁凶殺案居然會鬧得這麽大,當自己已變成百姓口中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時,李素的反應實在有些猝不及防。

最初的驚愕憤怒之後,李素很快恢複了冷靜,同時他也愈肯定了此案背後有人在興風作浪,否則一樁凶殺案不可能在數日裏被煽動得滿城皆知,滿城喊打喊殺。

緊接著,李素迅做出了反應。

李家閉門謝客,李縣侯不但在家反省己過,而且還上表一封,奏疏中懇請皇帝陛下秉公而斷,不偏不倚,所謂欠債還錢,殺人償命,李家絕不插手,並自閉門戶謝絕訪客以避嫌,隻要證據確鑿,懇請陛下依法嚴懲。

話說得漂亮,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李縣侯的奏疏裏留了伏筆。

所謂“秉公而斷”,所謂“不偏不倚”,所謂“證據確鑿”等等,反正前提條件有很多,言中的未盡之意也很清楚,直白的說,不管你們誰來審,一定要拿得出證據,一定要公平公正,一定要讓李家心服口服。

這封奏疏在朝堂上掀起了一番不小的風浪,許多令官和禦史不滿李素的態度,紛紛出班厲言參劾李素跋扈張狂,同時,又有程咬金,牛進達等武將出班,力保李家與此案無關,懇請李世民勿使牽累無辜忠臣雲雲,朝堂因這一樁尋常的凶殺案而迅分化為兩派,連續數日爭吵不休。至於長孫無忌,魏徵等這些老狐狸,則站在朝班內閉目養神,不言不動,

奇妙的是李世民的態度。

看過李素的奏疏後,李世民把奏疏朝矮桌上一扔,麵對滿殿大臣無休止的爭論甚至互相謾罵,李世民也是一臉雲淡風輕,漫不經心的模樣令人猜疑不已,都不知道李世民這個態度到底是沒把這樁案子放在心上,或是沒把朝臣的爭吵放在心上,這一刻,仍舊是聖心難測。

接連三日的爭吵,吵來吵去仍沒個結果,這種嘴仗是最沒有效用且徒勞的,誰都說服不了誰,也沒有直接的證據和口供將它定為鐵案。

當金殿上的爭吵聲漸漸平息,恢複了安靜後,李世民這才悠悠地開了口。

凡事不辯不明,不查不明,詔令刑部徹查此案,一應人證物證,當須會同大理寺同審。

刑部與大理寺兩司會審的例子,在大唐初期實可謂罕見。

**

太平村。

說是“閉門謝客”,李素卻仍在到處亂跑,不同的是再沒有出過村,隻在村裏遛達。

長安城和太極宮因他而鬧得不可開交,李素卻一臉無謂的上青山獵兔,下涇河捉鱉,日子過得非常充實且沒心沒肺。

“再鬧下去就不妙了……”王直蹲在李素身邊愁眉苦臉地歎氣:“這幾****是沒見著長安城裏鬧騰得多不像話,百姓們瘋了似的,街頭巷尾走到哪裏都聽到有人罵你,說你敗了名聲,敗了人品,當初作《阿房宮賦》被陛下遷怒而下獄,百姓無不感恩戴德,好好積攢的名聲卻被你丈人家敗光了……如今長安城民憤愈烈,再這樣下去,怕是連刑部和大理寺都不得不順應民意,草草把案子定為鐵案了……”

李素手裏握著一根釣竿,眼睛盯著飄在河麵上的一支浮標,嘴裏淡淡道:“陛下親旨徹查,知道‘徹查’這倆字的意思嗎?意思是既要有說得過去的前因,也要有理所當然的後果,有前因,有後果,有口供,有人證物證,這些全部加起來,才能算得上‘鐵案’,才能讓我心服口服,甘願領罪,否則,我一概不承認……哎哎!快,有魚上鉤了!”

王直急忙起身,幫他把魚從鉤子上摘下來,又朝河麵扔了一把烈酒和過的麥米,打了個魚窩兒,然後再給魚鉤掛上小半截蚯蚓。

李素甩竿,河麵恢複了平靜。

王直這時才歎道:“可你現在這樣啥都不幹,你丈人的案子被定為鐵案是遲早的事啊,總歸要做點什麽才好吧?要不……我動手下在長安城為你說點好話,努力扭轉一下市井民間的風向?”

李素搖頭:“不,絕對不要這樣做。”

王直奇道:“為啥?”

李素抿唇笑了笑。

在晉陽看到那位名叫常順的人後,李素便徒然驚覺,李世民沒有他想象中的那麽簡單,由他和王直親手培植的這股長安城的勢力,究竟有沒有落入李世民的眼裏,還真不好說,不管有沒有察覺,眼下必須韜光養晦,絕不能再有任何大動作了,若然引起帝王的猜忌和反感,李素也就離死不遠了。

這話沒法跟王直解釋清楚,李素也懶得解釋。

就在王直急得跳腳,打算一頭栽進涇河裏以死警醒李素時,李素終於悠悠開口了。

“事情雖然鬧大了,但聲勢卻還不夠大,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管做任何事,‘火候’二字很重要,目前火候不到,我欲為丈人申冤別人也不會采信,既然事情已經鬧大,我在想啊,幹脆把事鬧得更大一點,大到成為貞觀年最大的一樁人命案,吸引所有人的目光注意之後,或許,火候差不多便到了。”

王直滿頭霧水,拚命用自己少得可憐的智商理解李素這番話,半晌之後終於頹然放棄。

“直說吧,要我怎麽做。”

李素這時才把目光從河麵的浮標轉到王直那張臉上,隨即現王直的這張臉比浮標難看多了,李素不願委屈自己的眼睛,於是再次迅扭頭,嘴角嫌棄地一撇,眼睛繼續盯著浮標。

“苦主是叫黃守福吧?”

“對。”

“叫幾個人把他滿門屠了,冤無頭,債無主,此案順利了結,豈不美哉?”

“啊?”王直瞬間呆滯,凝固……

“哎呀,開玩笑的,人生何必太認真……黃守福沒有官府的背景人脈,咱們就給他製造一點背景人脈嘛。”

“製……製造?”

“對,那個主張接手此案的刑部官員查出來了嗎?”

“查出來了,一個名叫韓由的刑部侍郎幹的,案後不到一個時辰,刑部便不知從哪裏聽到了風聲,一群差役衝進店鋪,將你丈人和店鋪所有人都鎖拿走了,然後那位韓侍郎馬上做好了卷宗,馬不停蹄將卷宗送到了刑部尚書的案頭,於是這樁案子便由刑部審理了。”

李素笑意愈深:“這個韓由難道精通星相算卦?沒來由的便知道長安東市有凶案生?”

王直也笑:“這個韓由必然有鬼,咱們從他身上開始下刀?”

李素想了想,道:“明日你準備一大箱銀餅,然後翻出黃守福生前的筆跡,找人臨摹他的筆跡寫一封送賄感謝之類的信,一同放在錢箱裏,想辦法買通韓由的家人,把箱子埋進他家的任何角落……”

王直呆住:“這……是啥意思?”

“笨!先把那位韓侍郎拖下水,讓他有口難辯,把韓由和黃守福的關係死死綁在一起,你想想,一樁尋常的凶殺案,裏麵若牽扯進來了一位當朝的侍郎,陛下知道後會是怎樣的反應?”

看著李素滿臉的壞笑,王直現自己的腦子已經跟不上節奏了,於是問了一個很愚蠢的問題。

“你說話慢一點,不要跳得太快,你教給我的算術法,我最多也就隻能算到個位數……那個埋進他家的錢箱子,跟拖他下水有何關係?”

李素大笑,悠悠地道:“因為我和韓侍郎一樣懂得星相和算卦呀,匿名朝刑部和大理寺一舉報,當差官們從韓侍郎家裏挖出錢箱和黃守福的親筆書信,你說說,韓侍郎算不算被拖下水了?”(未完待續。)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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