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的統治階級很複雜,名義上是李氏皇族掌控江山社稷,實際上,民間門閥世家的勢力很大,大到令李世民都不得不忌憚,這些門閥都有著千年的底蘊,旁支門客無數,經營地方多年,在他們所經營的地盤上有著比皇權更深更大的影響力,幾乎可以算是一呼百應,有的地方的百姓甚至眼裏隻有這些本地的門閥,而不知江山姓李。

門閥世家千年,經營地方無孔不入,一個家族能夠千年延續而不衰,自然有它的本事和道理。除了對朝堂和官府輸出人才培植黨羽不斷滲入以外,最主要的還是靠門閥內的人才培養以及對天下有名望的博學大儒的招攬聘請,所以但凡在大唐境內稱得起名號的大家族大門閥,別人先看的是它的文化底蘊,門下的大儒們講經論史,博古通今,往往一言既出,舉世皆聞,常引天下無數士子文人爭相追捧,執以尊禮。

這就是門閥的力量,用權勢,金錢,名望和文化交織起來的大網,網上的線條縱橫交錯,無論如何都無法將其剪除,一旦帝王因其勢大而欲除之,則會馬上引起所有門閥和天下士子同仇敵愾的劇烈反彈,從而引火燒身。

這就是李世民對門閥深深忌憚卻不敢輕舉妄動的原因所在,哪怕大唐的軍隊橫掃四海,戰無不勝,哪怕李世民被萬邦屬國齊尊為“天可汗”,但對國內的門閥世家卻仍無可奈何,因為這些門閥不是靠軍隊能夠剿滅得了的,一旦動手則馬上失了民心,因為世家門閥的文化勢力已然深植人心,大唐皇室能舉屠刀殺人,但不可能誅心。

可是,李家與世家門閥的恩怨又是一個躲不開的矛盾,這個矛盾大抵要從關隴集團和中原七宗五姓自魏晉以來的紛爭開始說起,解釋起來很麻煩,那是一段漫長悠遠歲月裏的相愛相殺橋段,自魏晉以來,天下的統治權基本都由門閥世家所操縱,連皇帝都不得不看他們的臉色行事。數百年裏,關隴集團與七宗五姓時合時爭,有了共同的利益則合起夥來搞風搞雨,有了利益分歧則毫不猶豫地抄刀互砍,雙方跟瘋子似的又是打罵又是相愛,像極了瓊瑤劇裏的男女主角。

比如推翻前隋一戰,李淵自晉陽起兵,當時天下門閥世家欣然景從,一同扛起了起義的大旗,各家出兵出糧,煽動民眾百姓共襄盛舉,合起夥把前隋楊家王朝推翻了,而且推翻的度特別快,爭奪天下之戰隻花了一年時間,隋朝便轟然倒塌,由此可見世家門閥的力量多麽強大可怕。

正因為如此,立國之後的李家對門閥也產生了深深的忌憚,一心想要剪除卻不敢妄動,隻敢偷偷摸摸在背後搞點小動作,用側麵迂回的方式壓製門閥的勢力膨脹,比如武德年間開科考,繞過門閥薦舉,直接由皇室取天下寒士而仕之,這就是一個典型的壓製門閥權勢的手段,對七宗五姓等大門閥的評價,李世民曾下過“雖累葉陵遲,猶恃其舊地,好自矜大”,“甚損風俗,有紊禮經,既輕重失宜,理須改革”等評語。

這些話當然不是什麽好話,由此亦可看出李世民對門閥並沒有什麽好感,雖然當年大家一起同過窗扛過槍,雖然李家也是七宗五姓裏的一支,但角度決定立場,李家當了皇帝以後,門閥在他眼裏自然跟以前不一樣了,門閥勢大,枝繁葉茂,擋住李家的ifi信號了……

所以貞觀七年,李世民把當時的尚書省仆射房玄齡召來聊了一次天,這次聊天很重要,其內容性質大抵跟百曉生的江湖兵器譜差不多,意思就是,李世民想重新製訂一本《氏族製》,將天下的門閥世家重新排名定座次。

房玄齡老奸巨滑,當然看出李世民居心叵測,於是很聰明地把這樁不討好的差事扔給了高士廉,由高士廉牽頭,將朝中的中書侍郎,禮部侍郎,禦史大夫等相當於副宰相級別的高官攏了一大堆,眾人日夜不休,一個月後,一本重新修訂過的《氏族製》終於冒著熱氣新鮮出爐。

李世民滿懷期待打開一看,隻看了一眼便勃然大怒,陰沉著臉把高士廉叫進了太極宮,關上殿門大罵了一個時辰,期間有沒有表達強烈的跟高家已故婦女長輩生友誼關係的願望,不可考,總的來說,李世民對這本新的《氏族製》很不滿意,不滿意的原因隻有一個,它把七宗五姓裏的崔家排在門閥世家第一名。

江山都姓李了,世家門閥裏卻還是姓崔的排第一,你崔家這是要上天啊。作為一手建立大唐帝國,同時弑兄殺弟逼父退位的霸道總裁,怎麽能忍得下這口惡氣?必須打回重製!

沒能領會聖意的高士廉這回終於明白了,原來李世民修《氏族製》是假,存了打壓門閥的心思是真,於是高士廉忽然福至心靈,如佛陀悟道一般豁然開朗,連夜修修改改,第二天把嶄新的《氏族製》2.o版本捧到李世民麵前。

李世民一看,終於高興了,很好,李家排名第一,外戚如長孫家等排名第二,並列的還有新興貴族如程家,秦家,尉遲家等等,而那些山東門閥世家,如崔家,範家,盧家等等,全部名列第三等,在豪門裏屬於末等。

這就對了,這才是正確的打開方式嘛。

李世民爽了,但這本新的《氏族製》卻令那些千年門閥世家不爽了,沒招誰沒惹誰的,憑什麽我就末等了?還講不講理?

可是,江山畢竟姓李,李世民說的話就是理,不僅是氏族製,自李世民登基後,針對山東豪門的打壓就從來沒有停止過,力度一年比一年大,從土地到稅收,從人才薦舉到軍隊管理,處處刻意削弱世家門閥的影響,有意識地將統治權朝長安城集中,門閥世家敢怒而不敢言,心裏憋了口惡氣無處泄,怎麽辦呢?

你李家能背地裏搞小動作,我們門閥世家當然也不客氣了,於是各大門閥聯合起來,成了大唐民間勢力最大的反對黨,各家門下的大儒和名士們得了授意,一個個搖身一變,變成了公知,對李家的統治從來沒有半句好話,不管朝廷布什麽政令,到了門閥的嘴裏便是禍國殃民的惡政,更何況李世民自己不爭氣,玄武門幹過一樁虧心事,這下算是被門閥拿住了把柄,眾口鑠金往死裏黑他,天下一旦出現災害,便是今上無德,而至天譴雲雲。

晉陽這次的民亂,大抵便是李家和山東豪門相愛相殺的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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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怨很複雜,有愛也有恨,當年心口的朱砂痣,如今成了惡心人的一抹蚊子血,分手沒有吻別,隻抄刀互砍,一邊砍一邊流淚說“來啊,互相傷害啊”……畫麵非常感人。

可是李素卻無法接受,明明是你們大人物的恩怨,自己為何不幸躺槍?你們關上房門互砍就是了啊,為何非要在晉陽搞出這麽大的事?而他又是李世民派往晉陽平亂的欽差,此事處理得不好,門閥固然不會放過他,相信李世民也不介意把他砍了祭旗順便平息眾怒。

莫名其妙的,李素現自己成了風箱裏的老鼠,兩頭不討好。

感覺更難受的還有孫輔仁。

孫輔仁比李素更悲憤,因為自從李治一行來到晉陽後,孫輔仁行事一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無論言行都是正義凜然且天衣無縫的,他想不通,李素為何莫名其妙的就懷疑到他身上了。

“李侯爺,你是怎麽看出我的身份的?還請侯爺不吝賜教,否則我死亦難瞑目。”孫輔仁語氣堅決地道。

李素回過神,暫時壓下了滿腹的煩躁,深深看了他一眼,歎道:“孫縣令,你做得太完美了……”

孫輔仁:“…………”

完美也有錯?

李素接著道:“我這人疑心病重,而且有點霸道,我覺得世上除了我自己,應該再沒有第二個完美的人了,誰若表現得太完美便會引起我的懷疑……”

這次不僅是孫輔仁,就連李治都無語了。

“自我和晉王殿下來到晉陽,眼裏隻看到孫縣令忙前忙後,為鄉親四處奔波,該哭的時候哭,該喜的時候喜,仿佛已經完全跟鄉親們融合在一起……”

李治忍不住插嘴道:“這也沒錯啊,咱們經過晉州的時候,晉州刺史不也是這樣的好官嗎?”

李素笑道:“這就是疑點之一了,因為晉州刺史是好官,所以他被百姓愛戴,所以晉州出了亂子他能夠很快穩住局勢,而晉陽卻不一樣,殿下還記得嗎?我們剛到晉陽時,看到百姓的情緒並非憤怒或憂愁,而是麻木不仁,顯然百姓們被官府或士族荼毒甚深,否則縱然受了災也不會露出這種完全沒有希望的表情,孫縣令,一個真正被百姓愛戴的官,是不會讓治下的百姓露出這種表情的,我相信你沒有禍害百姓的心思,但你後麵的門閥不會這麽想,他們要的就是朝廷民心盡喪,說你為虎作倀也好,說你身不由己也好,總之晉陽的百姓這幾年的日子怕是不好過,這個,是我懷疑你的第一個理由。”

孫輔仁露出驚訝之色,隨即垂頭黯然不語。

李素繼續侃侃而談:“第二個理由,晉陽民亂是事實,孫縣令這些日子前後奔走,做出的每一個決定在我看來都是恰當的,合適的,但是以你為的官府在做出了正確的決定後,局勢卻越變越亂,官府對治下的控製力低到這等地步,這是很不正常的,孫縣令,我和殿下剛到晉陽的那一天,你被村民毆打致傷,想必也是你上演的一出苦肉計,為的是博取我和殿下的信任吧?”

目光一瞥李治,李素含笑道:“殿下,還記得那位值守晉陽宮的老宦官申義嗎?”

李治愕然點頭。

李素的笑容帶著幾許寒意:“這位老宦官,怕也是被門閥收買了,與晉陽官府沆瀣一氣,暗通款曲,否則晉陽搞得這麽亂,身為晉陽宮副監卻沒有向長安稟報任何消息,這怎麽也說不過去,晉陽地麵上的毒瘤太多,咱們一個個的挖掉。”

扭頭望向方老五,李素冷冷道:“方五叔,馬上派人去晉陽宮,拿下值守晉陽宮的所有宦官宮女,特別是那個申義,咱們有的是時間慢慢辨別忠奸!”

方老五抱拳凜然領命,轉身匆匆離去。

垂頭喪氣的孫輔仁猛然抬頭,眼中露出震驚之色。

李素朝他咧嘴一笑,挑了挑眉毛,道:“意外不意外?驚喜不驚喜?”

看著神色震驚的孫輔仁,李素笑道:“還有第三個懷疑你的理由,孫縣令想不想聽聽?”

孫輔仁漸漸收起了震驚的神情,麵無表情地看著李素。

“既然你這麽有誠意的看著我,我還是說了吧。”李素笑了笑,道:“記得前幾天我翻閱晉陽縣誌嗎?這一翻就是三天,老實說,我還真沒有這麽用功看過書,這次來到晉陽算是破例了,縣誌呢,寫得很詳細,隻不過詳細的部分卻是在孫縣令上任之前,待到孫縣令上任後,縣誌裏的內容實可謂亂七八糟,東拉西扯,亂得毫無章法,本地縣誌可是曆任縣令必須要完成的公務,當時我就在想,一個為官清正,心懷黎民的好官,為何治下書吏修的縣誌卻一塌糊塗,叫人無法直視?難道這位好官和我一樣懶散?”

“更令我奇怪的是,晉陽是中原重鎮,諸多門閥本係旁支林立,門閥在本地可謂影響深重,可是縣誌裏關於門閥在本地的舉動卻完全沒有記載,分明是有意避開了,孫縣令,欲蓋彌彰的火候太過,實在令我不得不懷疑你是否真的清白……”(未完待續。)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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