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州。刺史府門前。

裹挾騎營兵威,李素一腳重重跨進了刺史府,身後王樁和鄭小樓亦步亦趨跟隨,而蔣權則一聲令下,騎營將士發出排山倒海的喊殺聲,衝進了刺史府。

眾人進了刺史府不由楞住,府內前庭靜悄悄空無一人,數十株光禿禿的胡楊樹靜靜布滿前庭四周,中間一條曲徑通往前堂。

前堂回廊下,一位老態龍鍾的家仆正在打掃,慢條斯理的樣子,幽靜而從容,除此別無一人。

意料中曹餘最後的負隅頑抗並沒有到來,或者說,曹餘最後的防線便是府外的項田和折衝府將士,既然項田已敗退投降,刺史府內便成了一個完全不設防的擺設。

見到刺史府靜悄悄的場景後,李素果斷舉手,蔣權急忙喝止了喊殺不休的將士們。

不知何處傳來一陣悠揚的古琴聲,琴聲悲涼古樸,充滿憂懷滄桑之感,仿佛有一種無法言喻的魔力,無欲無爭的曲調漸漸衝散了刺史府內濃鬱的兵戎戾氣,李素靜靜站在前庭內,闔目聽了半晌,嘴角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

良久,琴聲忽然一頓,接著前堂遠遠傳來曹餘平靜淡然的聲音。

“上門是客,足下可願與曹某烹茶把盞,共論天下是非成敗?”

李素搓了搓剛才一直冷凝肅然的臉,笑道:“今日李某倒真做了回焚琴煮鶴的俗客,實在辜負了良辰雅趣,罪過!”

說完李素哈哈一笑,舉手朝後麵一揮,然後,蔣權領著將士們一步一步從前庭退回大門外。唯有王樁和鄭小樓一步不離地跟著李素。

三人穿過前庭破敗蕭瑟的胡楊林,不急不徐走到前堂玄關前站定。

曹餘今日穿著一身白色長衫,圓領處繡著星星點點的幾朵梅花。搭配著衣衫純白的底色,如迎雪的臘梅般高潔。孤傲。

曹餘站在前堂回廊下,靜靜地看著李素,臉上沒有任何喜怒,仿佛看著一個陌生人,直到李素走到前堂下站定,曹餘才抬手施了一禮,做出一個請入內的動作。

李素毫無遲疑,抬腿便走上玄關。安靜地脫下鞋子,走進堂內。身後的王樁和鄭小樓猶豫了一下,還是跟著李素進了前堂。

前堂正中架著鐵釜,下麵燒著木炭,釜中水已沸,咕嚕冒著泡,熱氣嫋嫋,如臨仙境。

鐵釜旁邊置一矮腳桌,桌上木托盤內放置著許多小碟,碟內分別裝滿了各種烹茶香料調佐。薑,茴香,橘皮。茱萸,牛油等等,矮桌兩邊各置一方榻。

李素看了一會兒,然後上前跪坐在方榻的賓位上,含笑看著曹餘。

曹餘一直表現得很平靜,同樣也跪坐在方榻上後,用木勺輕輕在釜中的沸水裏攪動了幾下,然後神情肅穆地將牛油倒灑一些進去,再放了一小搓茴香。繼續攪動……

“李別駕自來西州上任,我還未曾以茶禮相待。說來確是曹某怠慢了,今時不同往日。你我不妨先品一品這茶中三味,再論恩怨,如何?”

李素拱手笑道:“能品嚐曹刺史的烹茶手藝,下官口福也,願掃榻領教。”

曹餘抬頭深深看了李素一眼,麵無表情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笑意。

“其實,早該與李別駕烹茶論道的,或許……”

話沒說完,曹餘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絲苦澀之意,然後垂頭繼續烹茶。

李素笑道:“今日也不晚,時辰正好。”

王樁和鄭小樓頗為費解地看著二人,隻覺此刻畫風很不對。

不正常啊,二人見麵應該打得頭破血流,再互相慰問幾句對方祖上女性長輩,並且表達強烈的欲與對方女性長輩發生超友誼關係的願望才是正確的畫風啊喂……

現在兩個算是仇人的人竟坐在一起烹茶論道,互相笑得很友善,就差在堂內豎一張古琴,一個談高山流水,一個闔目聆聽,知音得一塌糊塗,畫麵也和諧友愛得一塌糊塗,王樁和鄭小樓這兩位親衛此刻站在堂內真心覺得自己很多餘。

畫麵繼續和諧。

曹餘仍不慌不忙朝沸水裏放進各種作料,而李素則笑吟吟地閉上眼,仿佛正在感受茶湯中的人生五味,不時還輕輕點頭,似乎在讚許曹餘的烹茶手法如何地道。

烹茶是件很麻煩很繁瑣的事,而且等待的時間很漫長,“其沸如魚目,微有聲為一沸,緣邊如湧泉連珠為二沸,騰波鼓浪為三沸”,準確的說,這種烹茶法其實不叫茶,而叫“茶羹”,這種茶羹的味道被風雅且廚藝差到掉渣的名士們四處宣揚,說是茶羹的味道暗合儒家要義,每一種味道對應著儒家的一種至理,於是茶羹也就成為權貴和名士們才有資格烹煮的高雅之物。

這種東西的味道究竟如何呢?不妨試想各種薑啊,蔥啊,橘皮啊,牛油啊亂七八糟的東西往裏麵灑,嗯,還得灑點鹽。數十年後有一位聖人將會出世,長大後對茶情有獨鍾,不過他隻單純鍾意茶葉,而不是茶羹,這位聖人名叫陸羽,茶聖大人是如何形容當今茶羹的味道呢?

他把茶羹形容為“溝間廢水”。

由此可見茶聖對如今的烹茶手法是怎樣的嫌棄了。

此時此刻李素跪坐前堂,笑意滿麵地看著曹餘慢吞吞地朝釜內不停灑著薑啊蔥啊鹽啊,說實話,李素內心裏其實是拒絕的……

烹茶的暇間,二人保持著沉默,曹餘神情很肅穆,他是讀書人,正經的科班進士,既然烹茶跟儒家要義扯上了關係,那麽烹茶自然是一件很神聖很嚴肅的事。

不知過了多久,曹餘盯著眼前不停翻滾的沸水,終於淡淡開口了。

“李別駕知否,我是貞觀二年的進士,當年殿試時,陛下親自站在太極殿前迎接我等一百三十四位進士,待我等殿前站定,陛下卻搶先朝我們先施了一禮,他說,‘家國社稷,萬千黎民,便托付諸位了’,當年陛下這一禮,這一句話,引得一百三十四位進士痛哭不已,並大禮以還,當著太極殿滿朝文武的麵,誓言為大唐社稷流盡最後一滴心血方止……”

曹餘麵無表情盯著沸騰的茶湯,眼眶中卻蓄滿了淚水。

李素靜靜看著他,透過嫋繞升騰的熱霧,他隻看見了曹餘白衣圓領上的那幾朵梅花,紅得像血。(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