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直辦事李素信得過,事實上李素幾次從凶險中脫身使的計策,都是王直在暗中幫忙執行,從沒辦砸過。

曾經的發小兄弟在長安東市廝混多日,終日被那些閑漢們高高捧著,如今的王直已多了幾分成熟的味道,隻是這股成熟的味道有點怪異,夾雜著幾分圓滑和江湖氣,臉沉下來時確實有點不怒而威的氣勢,儼然已是江湖大哥的派頭。

或許隻有在李素麵前,王直才表現得和以往一樣憨憨傻傻的樣子。

“人好找,前些日子我認識一個江南道的商人,來長安做瓷器買賣,剛進長安城人生地不熟,所以做人很小心,見誰都點頭哈腰的,見到番邦胡商都是一副奴顏婢膝的樣子,特別討厭,被巡街的武侯看見了,二話不說一通揍,罵他丟了咱大唐人的臉,以後別想在長安做買賣,見一次揍一次,商人也正逢黴運,挨了揍不說,回去後發現貨倉走了水,上千件瓷器熏的熏,砸的砸,全毀光了,商人哭得不行,扯了根繩子要上吊,結果被我撞著了,便救了下來,又借了他一百貫當本錢,來日他若能東山再起便還我,若不能便算了,情當是交了個朋友……”

李素臉頰狠狠抽搐了一下,想踹他,但還是忍住了。

好吧,其實王直的做法沒錯,如今大唐民風很純樸,很少聽說有狼心狗肺之輩,幫助落了難的人,差不多算是他的再生父母,恩情大得沒邊了。

王直接著道:“商人收了錢,哭著給我磕了三個頭,說此恩如同再造,他這條命從此算是賣給我了……”

王直刻意壓低了聲音道:“我與這商人相識。從無第三個人知道,所以若要將那稱心買出來,由他出麵最合適不過。”

李素點頭:“不錯。由他出麵也好,記住了。稱心這個人對我很重要,你馬上讓那商人出麵,用錢打通關節,此事我不能露麵,所以,遇到任何困難,隻能用錢開路,除此別無他法。”

王直點頭應了。

仰頭看看天色。風雪已小了些,天空仍然灰蒙蒙的一片,大雪洋洋灑灑從天而落,悄無聲息地蓋住世上一切醜陋和陰暗。

王直仍回東市廝混,李素獨自一人走在清冷無人的大街上。

天冷得邪性,離城門關閉還有一個多時辰,可街上卻一個人都沒有,連巡街的武侯似乎都有些懈怠,不知躲在哪個角落裏避雪取暖。

李素朝城門方向走了幾步後,腳步忽然頓住。接著轉過身,朝太極宮走去。

太極宮前的廣場上仍舊戒備森嚴,李素遠遠站在廣場的邊沿。靜靜注視著風雪裏的巍峨宮牆,還有一隊隊執戟按劍的禁宮衛士。

東陽住進宮裏了,不知住在哪座殿宇裏,不知過得好不好,一個正當芳華的女子,卻不得不出家做了道姑,需要承受多麽大的委屈和痛苦?

風雪人**,李素抿著唇,望著灰色天空裏的皇城。不知在想什麽。

呆呆站了許久,直到身軀被凍得麻木了。李素才悵然歎口氣往回走。

或許,來到這個豪邁奔放的年代是他的幸運。可是那些風雲霸業與他何幹?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裏,他想要的,隻是一個心愛的女人而已。

*

商人姓宋,名公羊,江南嶽州人,長得白白胖胖很憨厚,有點像魏王李泰,從古至今,似乎胖子都長得很憨厚,一眼看上去很好欺負的樣子,不同的是,魏王長得再可笑,因為他的皇子身份,沒人敢欺負他,欺負他的人如今都種在土裏,等待春天發芽……而這位宋公羊兄,卻真的經常被人欺負。

宋公羊的性格是典型的商人,一臉和氣生財的模樣,哪怕耳光扇他臉上,他的笑容也不會有絲毫變化,目光裏透出一股把你當骨肉親人看待的真摯之情,話裏話外全是為你著想,不像別的商人那樣把自己的貨誇得天花亂墜,相反,宋公羊做買賣看起來很實誠,首先他便很誠實地把自己的貨有什麽缺點,哪些不足,價格質量與別家店鋪相比好在哪裏,差在哪裏等等一五一十坦白得一塌糊塗,然後告訴你,同樣的貨,你買了我的,會得到怎樣的優勢或弊端……

完完全全站在顧客的立場上,把整個業界裏麵好的壞的全抖落出來,和煦的微笑,溫暖如春風般的言語,中間夾雜著幾句“別買這種,這種太貴,我用來糊弄外人”的自家人親昵語氣,顧客稀裏糊塗的便被宋公羊哄得乖乖掏錢,拎著貨物走到街上才赫然發覺自己錢沒了,手裏多了一件完全沒用處的破爛貨……

真正的商人有一種奇異的魔力,像催眠師一樣把顧客完全催眠,然後用無比魅惑的語氣哄著顧客掏錢,再傻傻拎著一件完全用不著商品回家。

宋公羊就有這種本事。

拋開人與人之間的情分不論,就事論事來說,王直救了宋公羊絕對是一本萬利的投資,宋公羊這種人隻要還有口氣,這輩子注定財源滾滾,王直救了他的命,相當於給一棵快蔫死的搖錢樹施了肥,缺錢時搖一搖,再搖一搖……

此刻宋公羊便心甘情願在為王直做事,做一件很古怪的事。

在王直的安排下,太常寺官衙外,宋公羊與太常博士劉方仲有了一次“偶遇”,這實在是一次美麗的邂逅。

偶遇的借口很多,從不小心撞到肩,到“我見大人骨骼精奇”之類的,虛偽卻實用,以宋公羊舌燦蓮花的商人本事,從初識發展到至交好友大約隻需要一柱香時辰,如果再多半柱香的話,劉方仲很可能會與宋公羊斬雞頭燒黃紙。

偶遇不如相請。宋公羊很自然便將劉方仲領到了酒樓,一通吃喝下來,若非宋公羊的商人身份。劉方仲真有跟他拜把子的衝動了,當然。主要原因是那頓酒宴後,劉方仲發現自己的家產莫名其妙增值了,增值得不多,二百兩銀餅而已,足夠在長安城繁華坊間買下一棟寬敞的宅院了。

接下來的發展便順理成章,第二天,劉方仲請宋公羊進太常寺看歌舞,然後宋公羊便看到了那位清秀弱受少年稱心。頓時驚為天人,表情很誇張。

劉方仲聞弦歌而知雅意,於是宋公羊與稱心單獨見了一麵。

稱心個頭不高,身形很瘦弱,以關中人的審美眼光看去,此人明顯營養不良,一陣風便能吹跑,全身上下唯一的亮點大抵隻有他那張風情萬種的臉了。

“小人稱心,拜見堂上尊長。”稱心提前受了劉方仲的叮囑,對宋公羊很恭敬。進門便盈盈下拜。

施禮過後,稱心抬起頭直視宋公羊,方才隔遠了其實沒看清。近前一看,宋公羊那顆脂肪過剩的心怦然一跳。

好一張嫵媚精致的臉!

如春半桃花,又如出水芙蓉,清麗而又帶著幾許妖嬈之氣,兩種矛盾的氣質在他身上巧妙地融合在一起,仿若渾然天成,豔光四射。

宋公羊暗暗歎息,這小子……分明是投錯了胎啊。

像宋公羊這種直得不能再直的胖子,此刻見了稱心也忍不住想彎一下了。難怪王賢弟背後那位大人物拐彎抹角想把稱心贖出來,可惜了這朵粉嫩嫩的小雛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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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府仍在改建。工部遣了數百工匠日夜趕工,外表上看去。似乎與以前的公主府沒什麽不同,直到有一天,一輛馬車運來了兩座一丈高的大香爐,並排立在曾經的公主府大門前,令整個府邸氣氛全變,終於像一座道觀了。

對於公主府改成道觀,李素的心情不好也不壞,或許,這是必然的結果,但它絕不是最終的結果,他和東陽才十六七歲,未來人生仍有無限可能。

東陽住進宮裏不得一見,李素恢複了以往無聊的日子,經常獨自在熟悉的河灘邊坐一坐,一個下午過去,活動一下被凍得發木的手腳,然後再獨自回家。

偶爾也去大棚裏看看,大棚綠菜不分季節,種完一季又一季,掰掰手指算了算,長安城裏認識的權貴家該送的都送了,連李素都忍不住想給自己點個讚,這個人情送得太實在了,大冬天的綠菜送到各家權貴門口,簡直就跟送了一車黃金一般珍貴。

然而,綠菜送來送去,唯獨沒送李世民。

自從與東陽的私情事發後,李素與李世民的關係瞬間降到了冰點,雖然事發後二人一直沒見過麵,但彼此之間無端多了幾分一觸即發的火藥味,李世民盛怒之下將李素關了禁閉,再將東陽許給高家,再莫名其妙把他放出來,最後又向鬼神妥協不得不解除與高家的親事……

一樁樁一件件事情發生,李素在一旁冷冷看著,李世民死活也沒想到,整件事情從開始到結束,背後一直有一雙無形的黑手存在,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借來鬼神之力,生生愚弄了滿殿君臣,以一己之力將一個解不開的死局全然扭轉。

其實事情發展到今日,李素和李世民的暗鬥結果隻是兩敗俱傷,而君臣之間的關係,卻不尷不尬地僵持到今日。

事發後李素便沒再去過火器局,李世民不知出於何種考慮,盛怒之下沒殺他沒打他,連官爵都沒撤免,可是李素卻自我放逐了。

沒錯,懶人就是這麽任性,當然,對外宣稱則是“閉門思過”。

…………

寒冬大雪天對李素來說也有一番情調,閑人總會想出各種法子讓自己過得舒服。

當初蓋新房時特意修的大浴池和桑拿幹蒸室終於派上了用場。

家裏的雜役遭了罪,一桶又一桶滾燙的熱水倒進幹淨的浴池裏,倒完熱水再兌冷水,直到水溫合適後,李素揮退了下人,脫得精光跳進大池子裏,將頭靠在池子邊,發出舒服的歎息聲。

浴室內彌漫著繚繞氤氳的霧氣,如同在仙境裏遨遊,池內水麵上浮著一塊特製的方形木托盤,托盤上載著一小壺烈酒和一個小小的酒杯。

給自己斟滿酒,然後一飲而盡,抿著唇體會那股火一般的熱流從喉嚨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通體舒坦。

擰了一塊熱巾,仰頭蒙在自己的臉上,李素舒服得直犯困。

接下來該想個什麽法子,讓東陽和自己見一麵,他和她這輩子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而且李素打定了主意,這條路一定要一起走,所以東陽哪怕當了道姑也無所謂,李素隻認準了這個女人,就算此生彼此沒有任何名分,他和她都不能分開。

所以說,“無聊生禍患”這句俗話還是很有道理的,大唐貞觀年間人人勤奮自強,為大唐帝國主義的強盛添磚加瓦,盡自己最大一份努力的時候,有一個人舒服躺在大浴池子裏,卻滿腦子打著如何拐騙當今皇帝的女兒的主意……

…………

壞主意沒來得及想明白,李家來了一位不速之客,從佛家禪理上來說,也算是李素的報應。

就在李素舒服躺在浴池裏算計的時候,浴室外厚重的門簾忽然被人蠻橫地掀開,一股刺骨的寒風呼呼地灌了進來,光溜溜泡在池子裏的李素冷得一哆嗦,家裏哪個殺才敢隨意亂闖,今必須立個威。

李素馬上扭過頭,充滿怒意地瞪著門外。

門簾掀開了,卻先聞聲。

一道渾厚威嚴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嗬,這渾小子真沒虧待自己,朕的太極宮亦未曾如此奢逸,來人,給朕寬衣,朕也進去泡一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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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明天有事出門,今晚要早點睡,就一更了。。。(未完待續)